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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离开了,他想。就算他再心肠如冰,也无法安稳淡漠的和两个被他亲手杀死的人同处一室,渡过这个夜晚。可是如意伤后失血,还在屋里昏睡。他不可能总是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逃亡,太累赘了,他麻木的想。随后他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急促粗鲁的敲响了外门,“快开门!”二郎身上便一僵,如堕冰窟——是追兵。他该立刻去寻后门逃走。丢弃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女人是那么的容易。原本这女人存在和被养大的目的,就在于有一天她能为了他毫不犹豫的牺牲一切。她只是个宠物、工具、死士。她所有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被他使用。……可是他只是挪不动脚步,待他终于抬步,却是往如意沉睡的里屋奔去——他冲进屋里,将如意从床上抱起来。随即用力的撞开稍间的门——里头堆放着些无用的杂物,他便在那杂物间里想为如意寻一处藏身的地方。——这房子的布局一目了然,以他的力气不可能背着如意从院墙翻出去。而井口太窄,也压根藏不下他们。他唯有将如意暂且藏在室内,而后出去引开追兵。如此,追兵也许会漏掉如意。很奇怪的,在这一刻他心里却相当的冷静。他只是略微后悔早些年没有听如意的话好好习武。若不是他武艺粗疏,今日也许就不会堕马,也就不用如意折返回来将马让给他,如意也就不用伤成这般模样。此刻他们姐弟说不定早就逃至慈湖,脱离李斛的控制范围了。他想,不知他阿娘是否已告诉李斛,如意是李斛的骨肉。若果真如此,如意落到李斛手里应该还有活路吧。只要他咬紧了不说,谁会知道她其实不是?可是——他不愿意。他无论如何——哪怕如意会因此丧失最后的活路,也不愿意如意和他的仇敌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外头士兵比他预想中更早的撞开了院门,蜂拥进来。他抱着如意,最终没能来得及给他们找到一条出路。但很快便有个人排开士兵上前,一身铁甲着锈,待看清确实是他之后,便普通跪倒在他的面前,“末将救援来迟,请殿下赎罪。”——那是他府中长史王琦。他们涉水渡河,河水阴冷如冰,寒气自皮肤沁入骨髓。她冻得浑身都在疼,然而她不知该如何脱离这种困境。河岸遥远得仿佛就在天边,而追兵胯下的战马嘶鸣声已响在耳边。她焦急的用力推着二郎前行,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落入敌手。二郎终于拽住了河边的垂柳。可河水也已上涨到她的脖颈,她耳边全是冰水的翻涌的声音。追兵已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要死了,她想。二郎伸手回来拉她时,她不顾一切的将手递过去。然而她的身体仿佛被冰冻住般沉重的不停的下坠,她低头,果然见河流冰封,那冰面迅速的蔓延过来,攀上了她的身体。那坚冰自皮肤蔓延至血肉,她全身骨头仿佛要被压断一般疼。肩膀也几乎要被拉断了。她想哀求二郎放开她,太痛苦了,她撑不下去了……可黑暗沉积下来时,她却猛的对上了二郎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凶狠的对她说,“不行,不行!你要活着,你必须得活着!”……如意猛的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遍身都汗涔涔的,面色苍白如玉石,只眉眼清黑如水墨勾描。散开的头发铺了满枕。很长时间里她只是望着床顶帷帐,那轻纱暗纹的帐子描金绣银,精细雅致。从床楣外可见屋上精细的绮井,阳光暖暖的透过窗子洒落进来。她在哪里?如意迷蒙的想着。她想坐起身来,然而身上全无力气。且稍一用力便扯动肩上伤口。她不由呻吟了一声。随即便有人匆匆进屋来。是个陌生的面孔,看衣着当是官宦人家的年轻少妇。那少妇见她望过来,忙差遣丫鬟去请主母来。又上前温和的同她打招呼,“您醒了?可有哪里觉着不适的吗?”如意费了些力气才发出声音来,那声音哑哑的。她在疼和饿之间徘徊了片刻,终还是道,“我想如厕……”大夫来替她诊治过,只说她从鬼门关挣回了性命。之后需要的只是安心静养,又匆匆去开方子,命人熬药。如意浑身没什么力气,兼又昏昏沉沉的,只安静的任人摆布着吃药,喝粥。这府邸的主母也总算是到了,拉着她的手些安慰话,便命先前那少妇好好的照料她。自己则先有事离开。进屋服侍她的人很多,大都是年轻的女眷和丫鬟,却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如意困倦疲惫的听了许久,也没能理清楚自己的处境,反而再度头痛昏沉起来。她终于还是直问道,“这是哪里?”“您不记得了?”那少妇先是有些惊讶,却随即恍然,笑道,“也是,贵人先前烧得厉害,虽也醒过几次,却糊里糊涂的,想是不记得了。”她便解释道,“这里是南陵太守府,妾的夫君是陈使君的次子,适才同您说话的是妾的阿姑。此刻殿下正在外间同各位大人们议事,便将贵人托付给我们照顾。贵人放心,我们已差人去给殿下送信了。”南陵——如意想,原来他们已平安逃出建康了。她确实依稀有些乘马车难逃的记忆,可惜都已经模糊了。她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那少妇便道,“正月二十一日——您从入府时便在昏睡,已睡了三天。原本我们还以为……”她几乎说露了嘴,忙停住。见如意望着她,分明在等她吐露些事情,只得道,“您肩头的伤在路上迸裂了,身上烫得火炉子一般,整个人都稀里糊涂的,偶尔醒一阵子也是在说胡话。眼看就要不成了。殿下召集了全南陵的大夫来替您诊治,谁都说不能救了,独殿下不肯放手,硬是将您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如意心下一滞,不由就问道,“我都说了些什么?”那少妇想了想,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叫着殿下的乳名,让他放开您。说好难受什么的……还哭着找阿娘。”顿了顿,又天真烂漫的望着如意,道,“还叫了几次表哥——”她细细的打量着如意,似乎是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便将此话一带而过,又道,“不过,我也只是辗转听来的罢了。殿下此刻虽不在,可这几日凡有空闲都守在您身边。您说的那些话,他听去的最多。”看来她并没有在噩梦中吐露自己的身世,如意想。她其实已不再纠结自己的出身,就算她的生父果真是逆贼又如何?便如她阿娘所说,那个男人只是一个无心的播种者,她不曾受恩惠于他,便也不曾亏欠于他。可是,世人的眼光恐怕不会如此释然。毕竟那个男人是颠覆了这盛世的叛逆,人人得而诛之。一旦得知她是李斛的女儿,只怕难免会有些不理智的或是心存算计之人会借题发挥。她的人身自由便难以保障了。只是这少妇的话语似乎略有些违和。她头脑昏沉,却无力分神去想。那少妇却又问道,“您跟在殿下身边多久了?”如意有些迷糊,便不解的望着她。那少妇目光里充满了探究,“殿下如此珍惜您,连逃……连这么危急的境况下也非要带着您一道。你们一定感情很深厚吧?”她见如意只是疑惑,便又道,“旁人都说您的伤恐怕是为了殿下而受的,所以殿下才这么紧着您。可我看着不像……”如意脑中忽的便尖锐的疼了起来。她不由抬手扶额,却扯动了肩头伤口。瞬间汗水再度浸透了衣衫。那少妇忙扶住她,道,“您别动……伤口再裂开怎么办?”外间有人来报信,“王爷到了。”那少妇没得到回答,显然略有些失望。却还是匆匆起身,对如意道,“我再来看您——”二郎疾步进屋,最终跪伏在如意床前,握住了她的手。他自外头来,身上染了些凉意。那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冷暖分明。他几乎脱口便要叫出阿姐,可那称呼在出口前终还是湛湛的止住了。他只道,“她们说你醒了……你是醒着的吧?”如意闭着眼睛,没有应声,她只将头扭到另一侧去。她心里略有些混乱——她总是听懂了那少妇话中隐含的意思。被误认做是二郎的内宠,虽确实是一个令她极为难堪和羞恼的误会,但她尚不至于因此就迁怒到旁人身上——就连不知内情的顾景楼也说过,她和二郎生得一点都不像。他们本就不算嫡亲的姐弟,旁人认不出,也不是太过令人惊诧的事。她只是恼火、失望、迷茫于这误会产生的根源——二郎并没有告诉太守府的人,她是他的姐姐。甚至在此刻,她醒来后他们第一次碰面,他也没有叫她一声“阿姐”。人病了,脑子便有些不够用。如意一时还弄不明白二郎究竟是怎么想的。她想——莫非二郎介意她的出身吗?因她是李斛的女儿,所以他不肯再承认她是他的姐姐了吗?可他分明就这么担心她,若真不认她,他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丢掉她。何必还要将她带到南陵,在连她自己也失去求生意志时,强硬的将她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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