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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操之不理睬冉盛恳求的目光,大袖摆动,从容下山。丑和尚支法寒却一直跟着陈操之到句容县城客栈,似乎不辩不罢休。世尊拈花迦叶微笑陆府管事支付了句容客栈三日的房钱,所以黄昏时分陈操之游花山归来,客栈萧然寂静,全无人来人往的喧嚣,支道林的高徒支法寒要回建康东郊的东安寺,陈操之便邀请他一并入住,支法寒好辩,几次三番想与陈操之辩难,抛出辩题诸如“白马非马、坚石非石”、“适性逍遥论”、“渔父问难”……想引诱陈操之与其相辩,对一个清谈爱好者来说,这些辩题好比服寒石散上瘾,是很难拒绝的,但陈操之只是微微而笑,不答话。支法寒道:“陈檀越此番入建康,少不得要参加种种清谈雅集,不如此则不足以扬名,难道也如在小僧面前一言不发乎?”陈操之道:“我之谈玄,不得已而为之,并非爱好,能不谈就不谈。”支法寒愕然道:“陈郡谢幼度、高平郗嘉宾都赞陈檀越妙语谈玄第一,陈檀越为何却说是不得已而为之!”陈操之被这和尚缠得没办法,便说道:“如是我闻,昔日佛祖在灵山会上,大梵天王以金色菠萝花礼佛,并请佛祖说法,佛祖却一言不发,只以二指拈金色菠萝花遍示信众,意态安详,从容不迫。当时,灵山会上诸弟子、信众皆不明佛祖之意,唯有佛祖的大弟子摩诃迦叶尊者妙悟其意,破颜为笑。于是,佛祖便将金色菠萝花交给迦叶,并说:‘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转,付嘱摩诃迦叶’——道人可曾听闻这一佛典?”支法寒瞠目道:“未曾得闻。”陈操之又问:“那么道人可知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深意?”支法寒摇头道:“不知。”陈操之便不再说话,自顾援笔抄书。支法寒几次张嘴想问佛祖拈花显示、迦叶微笑领会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话到嘴边又咽下,不能问,不能问,一问就落了下乘,那就不是妙悟了,这得自己领会——想了半天,生平所学般若性空、六家七宗的学说纷至沓来,诸如从无生有、物生于无;本无自性、即色是空;三界万有皆是识含;世间诸法如幻化;以及本师支道林的即色游论,一一滤想,却茫无所得。跪坐在那里也有六尺高的冉盛看着这丑和尚忽而皱眉、忽而咧嘴,苦思冥想的神态更增其丑,冉盛虽听不懂小郎君与这丑和尚说的是什么,但小郎君一派气定神闲,和尚却苦苦思索,显然和尚是被难倒了,心里暗喜,凑近去低声道:“和尚,你输了,白马归我家小郎君了。”支法寒瞪了他一眼,干脆抱着光头思索起来,还不停摩挲脑壳上的戒疤,看看夜深,又回到他的客房彻夜苦思——冉盛第二天再看到支法寒时,这和尚眼圈发青,那模样好像一夜没睡,牵了大白马来把缰绳交到冉盛手里,一句话不说,跟着钱唐陈氏的牛车启程。冉盛又惊又喜,看看支法寒,又看看操之小郎君,小郎君也正看过来,冉盛便道:“小郎君,和尚把马送给我们了。”陈操之微笑道:“道人可没这么说吧。”冉盛道:“虽然没说,可就是那个意思。”一边的支法寒眼睛一亮,似有所悟,待要细想,心头那一点灵光转瞬即逝,追之不及,光头连拍,好生懊恼。仲春二月,十日未雨,桃花、梨花争芳斗艳,薰风和暖,如酒如茗,呼吸间感觉天地间充满了春意。三头驾车的鲁西黄牛歇息了一日,皮毛油光锃亮,精神抖擞,临近都城道路也平整,牛车驶起来轻快带风。冉盛真是天生的骑士,从未骑过马,就敢踏镫上马,支法寒起先看着冉盛手忙脚乱笨拙的样子,不免发笑,心道:“这么大个子从马背上摔下来也很有趣吧。”但冉盛两腿有力,夹得马腹紧紧的,不须半日,竟骑得顺溜了,哈哈大笑,快马跑到前头,又踅回来,轻松自在,得意非凡,那大白马竟也认了他作主人了,服服帖帖。支法寒好生气闷,大白马都被人驯服了,他却还想不出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究竟包含何种妙法,只有回东安寺向师傅支道林请教了,师傅精通释、玄经典,定能知晓佛祖拈花之意——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转——嗯,记住了。午后,支法寒在歧路口与陈操之道别,东安寺在建康东郊汤山下,支法寒要在此分路向北。陈操之对冉盛道:“小盛,把白马还给法寒师兄。”支法寒看着冉盛万般不情愿的样子,笑道:“那马就送给尊介了,尊介骑此马真是威武。”冉盛大喜,作揖道:“多谢大师,多谢大师。”支法寒哈哈大笑:“不错,送人一匹马,得称大师了。”对陈操之道:“陈檀越有暇请来汤山东安寺,吾师定当乐见陈檀越。”背着包袱走了几步,又踅回来道:“陈郡袁通袁子才邀小僧助谈,小僧见过吾师后,明日也要入建康,不知陈檀越暂住何处?到时小僧来访陈檀越。”陈操之转头问陈尚:“三兄,咱们入建康住宿何处?”陈尚道:“以前我与爹爹都是住贾令史府上,但上次大司徒有言,请十六弟入建康即去见他,司徒府与贾令史府第相距颇远,只怕要在司徒府左近寻找客栈住宿了。”支法寒道:“无妨,陈檀越入建康必全城轰动,要问陈檀越住在何处也容易。”陈操之问:“法寒师兄,助谈是何意?”支法寒笑道:“建康豪门子弟往往相互清谈辩难赌胜,为显得激烈热闹,可以各请一个助谈者,哈哈,那袁子才请小僧助谈却不是赌胜,而是为了一份姻缘——”“姻缘?”陈操之秀眉微挑,眼露疑问。“正是。”支法寒呵呵笑道:“陈郡谢安石侄女谢道蕴韫,貌美神清、才辩过人,三年前让求婚的琅琊王氏兄弟碰壁而归,声名大振,有‘逸少二子,不如谢氏一女’之说,今已双十年华,但名门子弟,趋之若鹜,都想娶谢才女为妻,谢道韫与其叔父有约,只有玄辩清谈胜过她的才可以论婚姻,三年来十姓高门二十余位俊拔子弟在乌衣巷铩羽而归,这个袁通袁子才乃司徒从事中郎袁耽之子,极慕谢道韫,是以请小僧助其得成姻缘,这是好事,小僧自当鼎力相助,好笑的是,那袁子才起先还想请吾师出山为他助谈,吾师当世玄辩第一人,理屈谢道韫自然不在话下,不过那样也太惊世骇俗了,是以由小僧代劳,此乃韵事,并非俗事。”陈操之道:“原来如此。”想起孤傲如梅的谢道韫,心中惆怅,暗作隐痛。支法寒朝陈操之合什道:“小僧在此恭祝陈檀越与陆氏娘子得成佳偶,哈哈,这已是建康人尽皆知的事,对了,小僧虽未得领教陈檀越的玄辩,但昨夜那一生僻佛典就把小僧给难倒了,输了一匹——不不,送出一匹马,想见陈檀越辩才在小僧之上,不如由陈檀越做那袁子才之助谈如何?”陈操之挑着眉毛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支法寒。支法寒见陈操之似有不悦之色,便道:“陈檀越莫怪,是小僧冒昧了。”却又见陈操之展颜一笑,说道:“助谈就不必了,有道寒师兄足矣,我若能旁听之,则幸甚。”支法寒喜道:“好,到时小僧来邀陈檀越同去乌衣巷。”再施一礼,转身大步向东北方向而去。陈操之在歧路口站立了好一会,冉盛还以为小郎君对这个和尚依依不舍呢,牵着大白马走过来说道:“这是个好和尚,应该算是得道高僧了吧。”一句话把陈尚给逗笑了,说道:“小盛,那道人一匹马就把你给收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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