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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修竹生得颇为魁梧,皮糙肉厚得很,挨了这两下,身子连晃都未晃一下,怒瞪着王方兴,由于气血上涌,原本的黑面皮泛出隐隐的血红……“就是俺劫的,如何!”他直挺挺地站着,解下佩刀往地上一掷,并无惧色,“此事是俺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要杀要剐,由得你便是!”“你……”王方兴气得火冒三丈,“你跟随我八年有余,我自问并不曾亏待于你,你为何要做下这等事,陷我于水火之中?!”沙修竹因功夫了得,且性情耿直,故而颇得信任,在王方兴麾下多年,如今虽犯下事来,一时间又如何下得了手杀他?“俺知道你怕俺连累了你,在姓仇的面前交不得差。你只管把俺首级割下来,呈给那姓仇的,俺家中也没人了,没啥可牵挂的,死了倒也干脆,好过整日窝窝囊囊过活。”沙修竹又道。今夏听他说得这等话,暗暗挑大拇指道:“此人倒是条汉子!”“你身为军中旗牌官,又得王方兴器重,如何窝窝囊囊,你倒是说来听听。”陆绎侧坐圈椅上,饶有兴趣问道。若换一日,在锦衣卫面前,沙修竹自是谨言慎行,但此时此刻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再管不得许多,当下冷笑道:“俺是粗人,不懂你们朝堂上那些个弯弯绕绕,你们就应该去边塞看看,姓仇的也能算个将军吗?他敢出兵吗!当年曾将军何等神威,却被姓仇害死……”“曾将军?”今夏努力回想着。杨岳悄悄提醒她:“曾铣。”曾铣,字子重,浙江台州黄岩县人,嘉靖八年进士。嘉靖二十五年,升任兵部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嘉靖二十七年,仇鸾上书诬陷曾铣掩败不报,克扣军饷,贿赂首辅夏言。十月,曾铣按律斩,妻子流放两千里。死时家无余财,唯留遗言:“一心报国”。“原来是他劫这套生辰纲是为了替曾将军报仇,真是有义气!”今夏低声叹着,对沙修竹好感倍增。舱内,陆绎淡淡朝窗口处扫了眼,接着问沙修竹:“如此说来,你原来在曾铣帐下?此番劫取生辰纲,是为了替曾铣出气?”“俺不是那等只知私仇的人。”沙修竹愤愤然道,“只因那姓仇的畏敌如虎,只会割死人头冒功,在此等人帐下,俺觉得窝囊,还不如与鞑靼人痛痛快快打一仗,死了的快活!”王方兴听到此处,眼帘渐渐低垂,静默无语。今夏掩口低笑,与杨岳附耳道:“难怪常有捷报,原来仇鸾除了吃空晌捞银子,还割死人头冒功。”“你原准备如何处置这套生辰纲?”陆绎又问。沙修竹看着他,不屑道:“俺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陆绎不急不缓道:“信或不信在于我,不妨说来听听。”“两月前,鞑靼人入关劫掠,姓仇的贪生怕死,不敢出兵,鞑靼人放火烧了几个村子,百姓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冻的冻,饿的饿,病的病……俺们想着劫了这套生辰纲,便分送给他们,算是俺们欠他们的。”陆绎果然冷笑道:“这由头倒是冠冕堂皇,只怕真等生辰纲到了手,你见了满眼的金银玉器,便是十辈子也赚不到,多半就舍不得撒手了。”“俺这一世,只图快活,并不为钱财。”沙修竹见陆绎只管盘问,不耐烦起来,“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莫要啰啰嗦嗦的。”仇鸾的所作所为,王方兴如何能不知,只是他为官多年,宦海沉浮,保家卫国的血性早已被消磨殆尽。他近似麻木地看着那些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难民,且从来不知道这个沉默的属下心中暗涌着的屈辱……这种屈辱,仿佛曾经距离他很远,然而随着沙修竹的话,一字一钉嵌入他体内。“他必定还有同党,待我将他带回船去慢慢审问。陆经历,此番多亏你将生辰纲寻回,我回去后必定禀明大将军。”王方兴故意重重踢了脚沙修竹,“……想死,还没那么容易。”“且慢,”陆绎起身,站到王方兴面前,直截了当道,“参将大人,请恕我冒犯,此人不能带走。”“这是为何?”王方兴看着他,已经开始后悔此事不该惊动陆绎,惊动了锦衣卫,着实麻烦。陆绎冷冷一笑,不答反问道:“参将大人,他方才所提仇将军割死人头冒功一事,你并未反驳,莫非是真的?”王方兴微楞,如梦初醒自己方才已经被抓了把柄,迅速道:“不,当然不是真的,是这厮满嘴胡言。”陆绎点头,冰冷而不失礼数道:“事关重大,不容小视,我身为锦衣卫,职责所在,需带他回去细细问话,还请参将大人多加体谅。”“这个……”王方兴深知锦衣卫办事作风,只得退一步道,“既是如此,我先叫人将箱子抬回船上去……”“且慢,”陆绎又道,“这套生辰纲你也不能带走。”王方兴这下是真的怒了,端出官架,提高语气道:“陆绎,你不要欺人太甚!”外头窗底下,听见里头吵起来,今夏便很乐,手用力扯杨岳衣袖,压低嗓门道:“要说还是锦衣卫胆子大,明目张胆就要吞了这套生辰纲。你说他还把王方兴叫过来干嘛?这不是存心气他吗?”杨岳也想不明白,打手势要她噤声,接着听里头动静。“这轴张旭春草帖,在市面卖什么价钱,你可知道?”陆绎压根不屑与他争吵,伸手自箱子取出一轴字画,轻松抖开,自顾自观赏着。王方兴一时语塞:“这个……”“陈大建的真草千文、吴道子的南岳图、”陆绎随手翻捡,啧啧叹道,“这里还有宋徽宗的秋鹰图,若我没记错的话,这秋鹰图原是宫里的东西。”“胡说,这怎么会是宫里的东西。”王方兴声音虽大,心底却是一阵阵发虚。“彻查此事,也是为了仇将军的清誉着想。”陆绎身子朝王方兴微倾,声音更低,“据我所知,仇将军前番进京,因圣恩在宠,对首辅大人很是不敬。如今边塞又因马市弄得一团混乱,圣上已有不悦。良禽择木而栖,想必这层道理参将大人能够明白。”他的声音简直称得上轻柔,然而这话便似在王方兴头顶打了炸雷一般,半天说不出话来。陆绎口中的首辅大人便是严嵩,当年仇鸾是严嵩一手提拔,如今倒把严嵩得罪了。边塞当下境况说一团糟都算是轻的了,圣上不悦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朝中无人保仇鸾,没收兵权,革职查办便在朝夕之间。这番心思在王方兴心中一转,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有了决断。当下朝陆绎一拱手,慷慨道:“陆经历所言极是,此事确该彻查,若还有其他地方需要我协助,还请尽管说话。”外间窗下的今夏听不清陆绎对王方兴附耳的那段话,只听得王方兴突然间就爽快地答应了,心下疑惑,探询地看向杨岳。杨岳同样不解,只能耸耸肩。“多谢参将大人体恤。”舱内陆绎道。“那我就先告辞了!”王方兴本已欲转身,看到沙修竹在旁,终还是忍不住朝陆绎道,“他跟随我多年,此番闯下祸事,却也还算条汉子,还请陆经历看我薄面,用刑施棒留三分,我便感激不尽。”“他只要老老实实的,我必不为难他。”陆绎道。沙修竹在旁急急朝王方兴道:“俺手下的弟兄,个个安分守己,此事与他们无关,请大人千万莫为难他们。”王方兴看了他,片刻后什么都未说,长叹口气,径直出了船舱。陆绎冷眼看着沙修竹,目中的嘲讽意味显而易见。“看什么!俺晓得你们那些这个杖那个棒的,要打便打,不要什么人情棒,打得老子不快活。”沙修竹瞪着他道,“方才那些话俺也听见了,你也就是严嵩的一条狗而已,神气什么,小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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