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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刘国豆还是想把女儿尽快地嫁出去。他觉得女儿是有病,但这病一般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就急着想把她“打发”出去。为了给女儿寻一个婆家,也为了应有的体面,父亲刘国豆托了很多人。为了争一口气,他开出的条件是很苛刻的:军人或转了业的军人,必须是营职以上的干部,可以带家属的。一时,亲戚们全都动员起来了,先后曾有十二个军人或转了业的干部从各地赶来看她……他们都听说上梁有一枝花,他们是看“花”来了。凡是见了她的,先是怔怔的,而后就许愿说,可以带家属,可以安户口,可以找工作,可以……可是,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她说:“我正在种一种花,我正试着种一种花。”这是什么意思呢?说得来人都怔怔的。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几乎是一句谜语。她也曾希望有人能破解它。可是,没有……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个个很遗憾地说,她精神不大正常啊!只有一个人跟她的想法接近,也只是接近。那就是家和。这个乡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常常在她的门前四处游荡,那神情迟疑着,怯怯的。他从场院的一角走到另一角,而后停下身来,远远地望着烟炕房。当她出门的时候,他会壮起胆子,突然走上前来,拦住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仍然叫她“嫂”。他邪邪乎乎地说:“嫂啊,你看那月亮,弯了。”她笑了,也不揭穿他,就说:“我看见了。”家和就啰啰嗦嗦地说:“有很多东西都是弯的。那树,那庄稼,那水,风一来,它就弯了,人心也会弯。”她说:“也有圆的时候。家和呀,你……”他说:“嫂啊,你一走,我就没有家了。”她说:“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一个?”他却神神道道地说:“我知道,来了很多‘四个兜’的军人……”接着,他又说,“——可他们没有枪。”她笑了。过一会儿,他又会小声说:“嫂啊,你这又何必呢?”她说:“怎么了?”他说:“你拉得动吗?”她说:“什么?”他说:“地——你是在赌气。”她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地还用赌吗?那么,有没有赌气的成分呢,如果剖开心来说,是有那么一点。可她,也不仅仅是赌气……他突然说:“日子是种出来的吗?”她说:“日子是种出来的。”他说:“希望是种出来的吗?”她说:“希望是种出来的。”他说:“人心呢?”她说:“我告诉你了,我在种花。”他说:“花能改变什么?”她说:“人心。”他说:“真的吗?”她说:“地是养人的,花也是养人的。只要你种,日子就会开出花来。”他说:“人家都说你有病。”她说:“我知道。”他说:“人家也说我有病。”她说:“我知道。”他说:“都有病啊。”她笑了,他也笑了。而后,她说:“真的,我正在种一种花。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月亮花。”他喃喃地重复着,噢,月亮花。这名字多好。突然,他说:“那么,照你的话,美就是一种希望。我有希望吗?”往下,她不说了,她什么也不说。其实,她很想告诉他,你那个嫂,已经死了,村子还活着。可她不能说。在内心深处,对老四,她一直是把他当做弟弟来看待的,在离开冯家之后,她仍然是这样。这老四是那样善良,他甚至还有些傻呆呆的痴意……由此看来,在同样的环境里,那“毒气”和“恶意”并不是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会发作的。也许,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生活有很多个面,在时光中,纵是一母同胞,人的熏染也是不一样的,在老四身上,的确有她所喜欢的东西,但是……她虽然看出了老四眼中的渴望,却没有故意去冷落他。夜里,当他执意要守在那里的时候,她也就不再去赶他了。于是,在烟炕房不远的场地上,时常有箫声响起……她知道,那是吹给她听的。那箫声时断时续,就像在云中游弋的月儿,又像是风的絮语,还像是颍河的流水……把日子吹得湿润。这个老四啊,只有他知道,她眼里有梦。夜里,她又做梦了。……仍然是肩着那盘大绳,拖着这块土地,坚忍地、吃力地往前走。当她走过一个路口,突然有一个戴袖章的人拦住她,说:“进城吗?”她就说:“进城。”那人就说:“证呢?”这时候,她就赶忙把心掏出来,那心红鲜鲜的,她说:“这就是证。”那人把心接过去看了一眼,说:“不行。尺寸不够。”她焦急地说:“怎么会不够呢?你量量,你再量量吧。”那人说:“量什么量?我这眼就是尺子,还用量吗?”她说:“那你说怎么办?”那人冷笑一声:“好办,回去!”路已走了这么远了,她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于是,她说:“你要什么,你说。”那人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说:“你的眼很好啊!你长了一双好眼。”她吃惊地望着他:“你要眼?”那人说:“你放心,我不是一个贪婪的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吧。”她说:“别的不行吗?”那人说:“不行。要不你就回去吧。”于是,她就把自己的一只眼挖了出来,交给了那个人。那人接过来,说:“不是假的吧?”她说:“眼还有假?”那人说:“也有假的,我见过假的,假的没泪。”那人按了一下,果然有泪。待那人验过了,这才挥了挥手说:“放行!”来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她又被人拦住了。这人多一个字都不说,那人小旗一挥:“证?!”她说:“已经验过了。”这人横了她一眼,说:“验过也不行!——证!”她说:“你要什么证?我有证的。”她只得再一次把心掏出来,让人验。这人接过来,放在了一个杯里,刚好放下,可他嘴里却嘟哝着说:“这个,这个,不够圆哪,也不符合卫生条件……”这时候,她已经明白了,她很干脆地说:“你要什么,你说。”这人竟然与第一个人一样,说:“你既然是个痛快人,我就说了,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她说:“我就剩下这一只眼了,我还要看路呢,你能不能要点别的?”这人说:“我其实是按规定办事。你也不用讨价还价,你不愿就算了。回去回去!”她回头看了看,村里的人谁也不吭声,人们低着头,没有一个人吭声……于是,她只好把第二只眼也挖出来,递了过去。这么一来,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心里说,只要有风就好了,只要有风,她就能找到那个地方,有花的地方。第三个路口……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眼很疼。月亮花香姑的确是在种花。她悄悄地在试种一种花,这是一种奇异无比的花,她已经种了四年了。四年里,她试验了无数次……她觉得她已经接近成功了,那花就快要培育出来了。在种花之前,她翻看了大量的图书资料和历史典籍,突然发现这居然是一块非常适于种花的土地。这里的土壤酸碱适度,气候适中,早在明代以前,这里曾经是南花北移的集散地。那时候,所有在南国生长的花木,只有在这里过渡性地生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可以北迁……在明代最为兴盛的一个时期,这里曾有“花驿”之称,是花的驿站!这个发现使她大吃一惊,也无比的兴奋。尤其是,当她在典籍上发现了“花驿之冠”之后,就更为欣喜。所谓的“花驿之冠”,其实只是一种花的说法。在县志上,也只有短短的几行字的介绍。那是在南花北迁的过程中,由一位花官在当地采用嫁接的方法培育出来的一种花,这种花的俗名叫“蓝烟儿”,也叫“仙人脱衣”。史书上说,此花系青蒿嫁接而得,白日似青烟一缕,妙在蓝中含紫,幽里藏香,初睹则清淡,再看则飘逸,美似天国奇葩;夜来蓝色渐褪,紫中泛银,银中蕴白,至午夜时分则紫蓝褪尽,晶莹如雪,灿若仙人脱衣……此花极为名贵,曾在南洋花市上名噪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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