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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那耻辱一直深藏在他的心里,藏得久了,竟然藏出了一点甜意。那就像收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小糖豆,它不断地从心窝里跳出来,在眼前蹦蹦跶跶地诱他。刘汉香为着什么呢?在他的记忆中,刘汉香是模糊的。有很多年,他脑海里连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呀,他们没有同位坐过,也没有说过话,好像原也是小小丫丫的,怎么突然间就大了?还送你一双鞋?!蓦地,他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那枚图钉?那时候,他虽然穷得连鞋都穿不上,却非常喜欢打篮球。每天下课后,他总是赤着一双大脚奔跑在篮球场上,因此也就有了“赤脚大仙”的绰号。镇上中学的篮球场是很简易的,就在校园里的空地上一东一西竖了两根木杆,木杆上钉了块长方形的木板,板上钉了一个铁筐,这就是篮球场了。课后的很多时间,他都是在篮球场上度过的,他是一个篮球迷。篮球场离饭厅近,所以,也总是有很多人围着看。记得有一次跟县上中学的球队打比赛时,他跑着跑着,只听“噗”的一下,脚下一软,他就在场边上蹲下了,就那么蹲着,把一只脚撇着翻过来,发现脚底扎上了一枚图钉!他没在意,只是把图钉从脚上拔下来,往场边上一扔,快步跑去了,还接了一个好球,竟也投中了!就是那会儿,他听到场边上传来一片“呀!呀!”的惊呼声。一瞥之中,是一片女生的倩影,那里边有刘汉香吗?还有什么哪?再没有了,再没有什么了。可人家送了你一双鞋。说是别想了,不要多想,人家可是国豆家的“国豆”!你算是什么东西?!说是不想,可还是忍不住。偶尔,那个“小糖豆”总是从心的深处弹出来,再用心的嘴接住,甜那么一会会儿。可是,在学校里,两人却谁也不理谁,见了面也不说话。洗碗的时候,你在这个水池,我就到另一个水池,就像仇人一样。这感觉很好啊,无比的好!学习是更加的勤奋了,人就像鞭子抽着一样,俄语中的“斯巴西巴[2]”总是在嘴头上默默地挂着,还有“打死崔大娘”(达斯采达妮娅[3]),一切都变成了“啾、啾、啾、啾”——那是(一点点、一点点的)蜜一样的甜意。是的,这是一个秘密。秘密使人充实,你心里要是偷偷地藏着一点什么,人就格外的沉静踏实。学得太苦的时候,那“小糖豆”就会及时地跳出来,让你甜一下,把那苦味冲淡。就那么藏着吧,好好藏着。在那个学期里,他的俄语出人意外地得了全校第一!鞋是穿了,可也不能白穿。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情是欠下了。拿什么还呢?接下去,他整整用了四个星期天的时间,带领着蛋儿们精心寡意地扎了一个两篷楼的蝈蝈笼子。为扎这个蝈蝈笼子他费了大劲了,先是派蛋儿们到地里四下去寻找那些光滑的、细条儿的高粱秆,这种细条儿的高粱秆一株上只有一节能用,就这一节还得是百里挑一,很难寻的。于是,邻近四乡的高粱地里到处都晃动着蛋儿们的身影,好歹还是找齐了。蝈蝈笼子是他亲手扎的,他谁也不让动,就一个人躲在屋里精心摆弄。每一次开始,他都要先洗洗手,而后再动手去扎那笼子:那“两篷楼”扎得有脊有檐,有廊有厦;门是双扇的,窗是菱形的,那上下两层的门扇还都是能开能关的;特别难为他的是,他在那“两篷楼”里还扎上了一个楼弧梯……等全扎好后,他又逼着蛋儿们上交了十二只会叫的蝈蝈。那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中午连饭都没有吃,就提前从学校里跑出来了。他带着那个蝈蝈笼子,悄悄地躲在了河堤旁的一个槐树林里。一直待到夕阳西下,远远看见刘汉香从大路上走来的时候,他才把那个蝈蝈笼子放在了河堤上的一条小路上……那是她必走的。终于,挎着书包的刘汉香走过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蝈蝈笼子。她站住了,就那么看了一会儿,却猛地抬起头来,高声说:“你出来吧。”他没有动。他的心怦怦跳着,可他没动。刘汉香再一次高声说:“出来吧,我看见你了!”这一次,他没办法了,只好从槐树林里走出来……刘汉香望着他,说:“你扎的?”他勾着头说:“我扎的。”刘汉香说:“送给我的?”他说:“送给你的。”说完,他又汗津津地补了一句:“我不想欠你的情……”刘汉香弯腰把那个蝈蝈笼子拿起来,说:“扎得真好!”他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可刘汉香话锋一转,气呼呼地说:“你为啥不穿我给你的鞋?!”他说:“我不能穿。”她问:“为啥?”他说:“我弟兄五个,都没鞋穿。我不能独穿。”她迟疑了一下,说:“你上中学了呀……”他干干地说:“那不是理由。”说完,他扭过头,风一样地跑去了。身后是一片蝈蝈的叫声,那叫声热麻麻的!可惜的是,那个蝈蝈笼子先是被迫挂在了一棵枣树上,是国豆家院子里的一棵枣树。因为那十二个蝈蝈一个个都是挑出来的“老油”,太吵了,叫得人睡不着觉!后来,一直等到笼子静了的时候,才终于挂在了刘汉香的床头上——因为那十二个蝈蝈全都死了。人,一个人;手,两只手暧昧很好,暧昧是一个月昏之夜。就是那个夜晚,他与她有了暧昧之情。是的,也只能是“暧昧”,那是一种糊里糊涂、不清不白的状态。他十六岁了,却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好”,什么叫做“好”呢,一“女”一“子”就是个“好”?傍晚的时候,老五孬蛋趿拉着那双破解放鞋回来了。他有点神秘地走进院子,来到他跟前有点怪怪地看着他说:“我嘴里有糖。”他没理他。可孬蛋又往他跟前靠了靠,一探舌头,亮出了粘在舌头上的糖块,说:“真的,我嘴里有糖。”他瞪了他一眼,说:“擦擦你的鼻涕!”孬蛋用袖子在鼻子上抹了一把,而后,突然在他面前伸出手来,说:“汉香姐给的。”老五手里摊着的,是一个小纸蛋儿。他心里动了一下,从老五手上拿过那个小纸蛋儿,而后说:“玩去吧。”一直到老五一拖一拖地“猫”出了院子,他才把那个握成一团的小纸蛋儿一点点地摊开,只见上边写着四个字:槐树林见。去不去呢?他先是有一些迟疑,甚至是有些害怕。国豆脸上的“麻子”一炸一炸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万一呢……可他还是去了。出村的时候,他先是听到了一片狗叫声。那狗叫声从一片灰白、一片麻黑里跳出来,“滋溜,滋溜”地窜动着,汪着一声声的暴戾,叫人心慌,叫人头皮发炸!然而,当那叫声近了,却又是“呜呜”的温和,好像在说,是你呀?大赤脚,听出来了。而后就远远地跟着,三五,一匹一匹的,像护兵一样。到了村口,就不再送了,汪一束束的绿火,默默地相望着,很通人性的样子,仿佛在说:去吧,大胆些!槐树林就在村西的河坡下。那是一片几十亩大的护坡林,刚走进去的时候,脚下一焦一焦地响着,那沙沙的声音让人心跳。穿过树的枝杈,头顶上的月光昏昏晦晦的,那月一晕一晕地在云层里走,就像是一块被黄水淹过的西瓜。偶尔,林子会突然地亮起来,亮得你赤裸裸的,无处可藏。在一片灰白中,那一根根褐色的树干就像是突然围上来的士兵!当你稍稍定下心来,倏尔就又暗下去了,陡然之间,人就像是掉进了一口盛满糊糊的大锅里,晕腾腾的,一不留心就撞在了树上。脚下的落叶一焦一焦地碎,走到哪里,就有声音传到哪里,鬼麻麻的。走着走着,这里“哧溜”一下,那里“扑哧”一声,心也就跟着一偷一偷地跳。那情形就像是一个第一次出门偷窃的小贼,先先地自己就乱了营。他心里说,你不用怕,你怕什么,是她让你来的。这时候风来了,风搅出了一林子的响动,落叶一旋一旋地哨着,有鸟儿在暗处扇动翅膀,萤火虫一苏一苏地飞,蟋蟀在草丛中跳叫,那蒙昧中的混沌既让人想……又让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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