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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说狄仁杰被挖了双目,自己也曾经亲见沙陀被打断右手。他们昔日破了龙王案,受邀去宫中庆贺,酒过三巡后皇上也不拘小节,同三人一起击节而歌,那时的歌声似乎还萦绕耳间,而那场景,都好像被染了血色,再也回忆不起了。他仿佛听到那头目的声音与沙陀重叠在了一起:尉迟大人最重情谊,看不得朋友半点闪失。但他却也能忆起在殓房里看到的金钗、死不瞑目的年轻御史、方才在马车旁,自己死命想要护住,却还是血染大地,两个连名字都不得而知的大理寺中人。尉迟咽下喉中涌上来的鲜血,两手持刀,撑起身体立于车前,水蓝的眸子也几乎绽出红光。他周身就像被点燃了一把火,每一寸毛发都红到好像熊熊燃烧,火焰的利爪探伸出来,直向头目过去。尉迟真金喝道,“你到底是谁!”两个药人又一同扑过来抓他,他并不躲闪,既然操控药人的只有一人,那便直接取了对方性命了事。他提身直冲上前,唐刀翻转,刀光森森地指向头目。“你到底是谁!”尉迟再问。药人又击在了他的背上,他眼前一黑,神智却更加清明,反而借着这一下受创急速向前,几乎来到了头目面前。尉迟真金提刀便砍,身手犀利就如同他在大理寺里声势滔天的时日一般,头目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如此,急忙躲闪,又一次操着自己奇怪的轻功勉强逃命。头目无法招架他,只能间或控制药人袭击他而自保,尉迟真金却对药人丝毫不理,眼里只有仓皇逃窜的一个目标。“你到底是谁!”他受伤愈重,身体已经几乎无法控制,仅凭了胸中的一口气来支撑自己。似乎又有伤处添在了身上,尉迟真金痛到遍身麻木,唯一的一点亮光全部集中在眼前人身上。往日的回忆不断在逐渐变暗的视野中闪现。燕子楼上可以看见的弯弯月牙、王溥家师兄弟其乐融融的围炉饭、正月十五里遮天蔽日的一场大雪、烂醉过后一觉醒来散落在大家身旁空空的酒坛子。他已目不能视,眼前全是黑暗,但胸中脑中嘴中,反复重复的还是只有一个问题,“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尉迟真金在一片黑暗中挣扎,用仅剩的力气打击,即便被人紧紧箍在怀里仍然不住问道。“你是谁!”“师父,师父……”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已经茫乱的神智被那一缕声音牵引,所有的幻象就像是被浸入了神都的海水里洗涤,渐渐褪去颜色。“师父,你看看我。不是别人,是东来。”裴东来紧搂着师父,连声求道。尉迟真金眼神已乱,即便浑身是伤仍然在他怀里奋力挣脱,刀柄击在他胸口,令他咳出血来。但他还是使劲全力的抱着尉迟,两手发力把他掩在怀中。“师父,你看看我,他们已经跑了,是我来了。”尉迟真金在失去颜色的世界里,缓缓张开眼睛,蓝色的眼眸散乱地四处转动,终于颤抖地定在了徒弟脸上。“东来?”他疑惑不定,小声问道。“师父,是我,只有我在,你不要担心,是我,我在。”尉迟真金用最后一丝力气将手贴在裴东来脸颊,裴东来两眼紧闭,雪白的腮在他指尖轻轻摩擦,两唇抽动,轻轻碰触着他的掌心。尉迟吃力地用拇指擦掉徒弟嘴角的血渍。“东来,我……我看清了,师父……对不起,我知道了,是你。”他浅浅呵气,像终于放宽了心,破裂干枯的嘴角扬起,小小对徒弟笑了一下。而后才终于无以为继,脖子仰起,在裴东来怀里晕死了过去。高俊将一个瓷碗放于桌上,“我师父曾说,身体就像只碗,沉疴便是其中积蓄的水。我们医者要做的,是用汤匙将碗中注入的水一点点舀出。”他自地上捡起块碎石子来,捏在手里,忽然敲向碗壁,白瓷茶碗发出破碎声响,一条深深的裂痕蜿蜒绽开。“裴公子,你懂了么?”高俊轻声问道。裴东来眼角低垂,他伸出双手,将那只茶碗敛在了手心里,轻轻婆娑。“伤和病痛,都可以治好,动了根本却不是大夫可以说了算的。固本培元的方子当然也有,只是吃再多补药,受损的根基也不可能回复如初。尉迟大人安心静养,伤势可以完全复原,武功都能找回十之七八,但若是仍像从前那样使用,或是少了几分爱惜自己,无异于在茶碗的破碎之处又重重打击一下。”他顿了顿,还是开口继续道,“这受损的碗本已盛不了多少水,若是裂痕继续加大,找怎样的能工巧匠来,都是无力回天了。”裴东来沉默良久,忽然在一片凝重中嗤笑一声。“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他面上带笑,说道,“我才拜师那会儿,怕生又性子倔,经常整日冷着一张脸不讲话。师父想要同我赶紧熟悉起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就会开始讲起自己习武的事来。什么时候学了套掌法,什么时候提升了内功境界,什么时候击败了著名飞贼,什么时候又挑战了哪路高手……他并非能言善道之人,只是平铺直叙,再好的故事也听着并不有趣。他知道故事讲得不好,又看我脸色冷淡貌似不感兴趣,每次说了故事都会觉得十分挫败,眉头皱着就像怕水又被雨淋了的猫一样。”高俊神色黯淡,愣愣说道,“裴公子……”裴东来以手支颌目光低垂,继续说道,“直到有一天,我回家后就瞧见师父倚在门梁旁两眼含笑地等我。他开心得不行,说话间眉梢都直向上翘,他说:今日你和其他小孩说话,讲的全是师父给你说过的故事,都被我听到啦。我一下便羞得面红耳赤,拔脚就跑,只听见他在后边哈哈哈哈一阵又一阵的笑。”“其实师父又何必担心呢?他自小习武不辍才练就一身本领,这其中多少辛苦,即便故事说的再烂,珍惜他的人也能听懂。他对我讲过的事,从那时起,我便一个字也不曾忘过。”房间里点了助眠的熏香。尉迟真金呼吸清浅,胸口小小起伏。前一次受伤后裴东来唯恐他醒不过来,这一次却期盼他可以睡得再久一些。裴东来为师父清理了身上的浮尘血污,解开发髻,舒展紧皱的眉心。仔细确认再无遗漏,才舍得离开。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师父的精疲力竭,只想要送给师父一次好眠。邝照严正说道,“那人绝不是沙陀。沙陀同尉迟大人私交甚笃,天性善良,怎么可能下这种杀手!”他一直追随尉迟真金,与狄仁杰和沙陀忠同样交情匪浅。忽然听说故人嫌疑,也不由得出现了情绪起伏。裴东来表情如凝结了一般,没有依他人所动,只显得面色更冷。他问道,“邝叔叔,人都是会变的,你这话又该怎么肯定?”邝照深深望了他一眼,紧抿嘴角低声说道,“沙陀右手……已经在几年前被打断,无法复原了……那个首领是双手健全之人,同沙陀不一样。”“那人应该不是大师哥。我小时候爱哭,大师兄为人温柔经常哄我,我对他十分依赖。如果真的是他,我应当看得出来。”高俊补充说道,“但那人又已经对尉迟大人承认了,的确是我师门兄弟……我热爱制药,易容水平在师兄弟间只是一般,这人技艺就高过于我,我确实无法看穿他的身份。”裴东来分析道,“我已经看过卷宗,王溥有记录的徒弟一共一十二个,除去你和已被排除的沙陀忠,还剩十人,其中三人已死,四人近期行踪可查远离神都,剩下三个人中,必然有一个就是策划这一系列案件的幕后主使。”他在纸上写下三个姓名,推到高俊面前,“你看一下这三个名字,是否都是你的师兄弟,有没有哪一人比较可疑。”高俊默念那三个名字,几乎每读起一个,都可以想起熟悉的面孔和曾经共处的时光。“他们……确实都是我的师兄弟,只是自从师门散了后就没再见过。若是从技艺推论……我这几年荒废时光,若是他们反而潜心修炼,现在的程度却也不好说了……”他言语反复,啰嗦半天也没能再提出多一些线索,邝照在一旁坐着,面色也十分阴沉。裴东来知道他们二人都因为牵涉旧人而心绪混乱,也不强求,只自己将名单收起放于怀中。“看不出无妨,只有三个人,完全可以一个个细查。薛大人已经回大理寺布置,命人在各处城门严格把守,他现下只能躲在城里,就算是把洛阳城整个翻过来,也必须要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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