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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龙吟良久未吱声,我便静静地从里间出来,没有关门,洗漱过后又进房去将他的洗脚水倒掉,而他已经躺在了床上,枕着双臂跷着腿,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宿无话。八月十五,白天依然忙碌。上午的时候审了两件案子,一件是在月饼里下毒杀害亲夫的,一件是遗产继承分配的。下午则招待了一位从京都来的、路过清城去它城公干的官员,又应付了几家来送礼的官员富绅,余下的时间里就是批公文。待将案头诸事打发清楚正好到了晚饭时间,楚家兄弟两个便移至后宅前厅里用晚饭,我则同子衿在偏厅里吃了——楚龙吟当初虽然口头说的是将他和楚凤箫吃不了的给了我和子衿吃,实际则是一待饭菜上桌他便让我和子衿从盘子里一样拨一些拿去偏厅,因而我同子衿每顿饭里也都有了油星儿,三不五时还能吃上肘子或是鱼肉鸡肉什么的。吃罢晚饭,楚家兄弟两个各自回房换了便装,带着我和子衿从楚府出来,说是要到街上逛逛——这是本地的习俗,因清城是水城,逢八月十五和正月十五,家家户户吃罢晚饭都会跑到河边来放河灯祈求平安或是许愿祝祷,再加上清城又是天龙朝的商业要塞,往来客商一年到头川流不息,平日就已是一座不夜城了,更何况又值中秋佳节,月亮初上之时热闹才算刚刚开始,各类摊贩纷纷上街兜揽生意,唱百戏的演杂耍的算命的逗猴的卖艺的行乞的,各色人等齐齐出动,将清城的街头巷围堵得是水泄不通。大约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在街上看到这样的景象:富家千金与褴褛乞丐并肩而行,风流少年同猥琐大叔共立一处——没法子,人太多,上流社会与底层阶级都需要精神娱乐,所以这一晚,在街上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没有富贵贫贱,无分男女老幼。尽管人流拥挤,楚家兄弟俩仍然惹人注目得很:楚龙吟身上穿的是件晚波蓝的衫子,楚凤箫则穿了件清水蓝外袍,再配上两张一模一样俊朗的脸和各具气度的身姿,走到哪里都粘着无数道或倾慕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我和子衿默默走在这俩高大男人的身后——有个长得帅的主子并非是好事,瘦巴巴的我们两个时常被一些别有用心凑过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挤到一旁去,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那俩风骚的家伙,以免一个放松就同他们走得散了。行至一个卖河灯的地摊儿前,楚龙吟转过头来笑着冲我和子衿招手,道:“来来,你们俩小子也一人挑一个,待会儿到河里放了去。”我和子衿便挤上前去,他挑了盏红莲灯,我挑了盏百合灯,楚凤箫也挑了盏百合灯,楚龙吟挑了盏……西瓜灯。四个人拎了灯随着人流往河边走,一时间夜空烟花大作,长长的星焰由头顶划下直落河面,千朵万朵连成一片,交织成一张璀璨闪耀的星网,将这人间盛事点缀得如梦似幻。人群随着每一朵烟花的绽放而爆发出惊呼和喝彩声,远远近近戏台子上鼓瑟齐鸣,大大小小酒楼里唱曲儿的说书的高声喧哗的哄然大笑的声音更是透窗而出,这番热闹劲儿远非现代都市高楼汽车装饰的街道所能比拟。好容易挤到河边,见沿岸密密麻麻全是来放灯的人,河面上千万盏各式的彩灯随着波澜起伏摇曳着向下游流去,宛如一道星河直达天际。那些有钱人或乘了自家的或租了船行的画舫,在河灯的包围中缓缓行驶,舫里舫外也都装饰了各色的彩灯,还有一些下人在甲板上放天灯。目光随着这些天灯的升空向头顶望去,正看见远处升起一大片的天灯,星星闪闪地直入夜霄,衬上眼前这星河,顶上这星网,那美仑美奂的皓月,以及身旁一双比任何星都要亮的眸子,一时间只觉自己有如身在一个绮丽灿烂的梦中,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触动心魂。“情儿,”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唤,拉回了我迷失掉的一魂二魄,偏头看去,见是楚凤箫立在身旁望着我温柔地笑,“在想什么?半晌也不见你动上一动。”“在想……将这样一个美好的情景永远记住。”我笑,转而又低落了情绪,轻声地道:“我想家了。”“家?你的家……在哪里?”楚凤箫眼中浮上疼惜,伸手轻轻地勾起我的下巴。“我是说……我想有个家了,我想有亲人在身边的感觉……”我偏开头,想用笑掩饰自己再也按压不住的脆弱——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今日才算切实体会到了。“傻家伙,”楚凤箫大手握上我的肩头,低下头来寻我的眸子,轻声地道:“楚府不就是你的家么?你若不嫌弃,就将我……当成是你的亲人,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委屈的,开心的,都告诉我,我替你分担,替你承受,可好?”我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怕一说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我终究……还是个女人,还是会脆弱的时候想要人来安慰,还是在孤独的时候想要有人相陪。楚凤箫见我点头,弯了眼睛笑起来,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又捏了捏我的鼻尖,小小的动作带着无穷的暖意,让我低落的心情重新好转,便抬起脸来回应了个乖巧的笑,却见他反倒不知为何一时失了神,盯着我的脸动也不动。“怎么了?眼神这么涣散。”我好笑地拍拍他的脸,他一个激凌回过神来,干咳了两声转过头去四下里张望,道:“楚老大那家伙呢?两眼瞅不见他就没了影儿,也不知把子衿拐带到哪里去了,只剩了咱们两人在这里。”“那边。”我朝着不远处正笑眯眯地同几位年轻姑娘搭讪的楚大流氓的方向努了努嘴,见他的手里除了那盏西瓜灯外又多了几盏各式的灯,还有几盏拿不下了,交由身旁的子衿帮着一起拿。“那家伙!”楚凤箫好笑地摇了摇头,“爹让他娶妻他不肯,偏又爱拈花惹草,也不知那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他不肯?”我轻描淡写地问过去。楚凤箫坏笑了两声,道:“那日家父来信不是说了么,要他赶快找个中意的姑娘今年内敲定婚事,否则家父便要亲自替他甄选了——后来他写回信的时候临时有事出门,那信就放在案上,被我……无意中瞟见,略看了两眼,那上面写着什么‘儿尚年幼,暂不想成婚’——还‘年幼’!旁人若像他这年纪孩子都凑够十二属相了!”“噗——”我笑喷,“你就别说他了,你们俩还不是彼此彼此?你呢?也‘尚年幼’呢?”楚凤箫眸光黯了一黯,转而笑道:“长幼有序,还轮不到我呢,有楚老大在前面顶着,我才不急。”“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兄弟,把成亲当猛虎,避尤不及。”我笑。话音方落,便见楚龙吟冲着这边招了招手,笑道:“你们两个体己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过来放灯。”于是同楚凤箫一起从人流中挤过去,至楚龙吟身边,楚凤箫便笑道:“你又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灯?放一盏还不够么?”楚龙吟坏笑着冲仍立在他身边的那几位姑娘眨了眨眼,道:“河边人太多,这几位姑娘身子纤弱,挤不近前,便委托了我来将她们的灯放到河里去。”那几位姑娘含羞带娇地看了看楚龙吟又看了看楚凤箫,一个个春心萌动,面红如桃。楚凤箫接收到几记美丽的目光,干咳了两声,偏身避开,下意识地向着我这边看过来,我冲他耸耸肩挑挑眉,他便低下头去掸衣摆,也不看那几位姑娘。楚龙吟倒始终是兴致勃勃,招呼着我们往河岸边去,忽地一阵人流涌动,转瞬便将我们四个冲得七零八落,一时寻不见那三人,我只好拼命往岸边挤,见缝插针地从空隙中钻来钻去,竟也被我很快地钻到了河岸边——幸好在距河面两三米远的地方有麻绳缚于树与树之间以用来阻住拥挤的人潮,否则蹲在岸边放灯的人非得被挤下河不可。事实上真正拥挤的是南来北往逛街游玩的行人,而放灯的人将灯放到河中后也就退开河岸边了,因此只要钻过麻绳来到岸边就不算很挤,可以略略地松口气了。我蹲到岸边,将手中那盏河灯轻轻放下水,默默盯了一阵子,直到它融入灯海化成一抹圆圆的光晕,还未回过神来,便觉得肩头落上一只大手,紧接着有人蹲在了旁边,轻笑着道:“小情儿许了个什么愿望呢?”见楚龙吟手里只剩下了自己的那盏西瓜灯,偏着脸笑嘻嘻地看着我。愿望……是祝在那一个时空里的爸爸妈妈能够身体健康,尽量……尽量忘掉我这个女儿——旁人都是在祈祷阖家团圆,我却是在祈祷家人把我忘记,想来还真有些心酸。“要许愿的么?我不知道呢。”我假作无知地道。“啧,谎话倒来得快,”楚龙吟伸指一点我鼻尖,“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活了这么大,年年都要过中秋,就算没人告诉你,你看也看明白了。”“老爷您忘了?小的早就说过,对于以前的事我是一点都记不得了。”我看着他道。楚龙吟笑起来,大手盖上我的脑袋,左右晃了一晃,道:“好小子,还咬着这个不放呢?也罢,老爷我不问你了,爱说不说!”说着便将自己那盏西瓜灯放到河里,还用手撩了几把水,好让这灯尽快飘往河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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