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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还剩最后一点天光,萧平旌来到囚车旁又看了看。张府尹依然靠着栅栏垂首而坐,面向崖壁,将身体蜷成一团。
纪琛巡视了营地一圈,也走到侧旁,冷冷道:“他这一路嘴倒是咬得够紧,也不知道这么护着幕后的人,究竟能得什么好处?”
萧平旌的眉尖轻轻跳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元叔带了两名亲兵过来,用一块大大的毡布将整个囚车盖了起来,道:“我上了年纪觉少,上半夜我来守,请纪将军和二公子先休息吧。”
入京前只剩这一夜,当然是对手最后的机会。纪琛和萧平旌嘴上虽然没说,但心里都打定了主意要熬满一宿。东面走动警戒的岗哨后有一块巨石,纪琛将披风铺垫在上面,盘腿静坐。萧平旌则选了临水的一面草坡,抱剑和衣而卧。
萧元启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想显得自己不耐劳苦,也离开睡卧的车厢坐到外面,裹紧披风,仰首看着头顶繁星点点。
当夜背崖无风,冬日又无草虫鸣叫,整个营地一片安寂,只有篝火爆裂与溪流轻潺的微响。
这位莱阳小侯爷熬到下半夜,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间便靠向了身后的车轮,歪头睡了过去。
将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是远处萧平旌的一声厉喝:“什么人?”
萧元启本能地翻身而起,只觉得眼皮酸涩,视线模糊,急忙伸手揉了两下,这才隐约看见囚车背后的崖壁上,有一道黑影飞速直落,准确地落足于囚车顶部。
守卫在旁的长林亲兵们反应快捷,齐齐跃身而起,但黑影早已抢到先机,一抬手洒出数枚利刺,呈分散状直射入囚车内,刹那间便将蒙在车体上的厚毡布打得如同筛子一般,接着腾身闪躲过第一轮攻上的长枪,在空中时又击出数枚利刺,从侧面再次穿透毡布击入囚车内,之后向东几个纵跃,一直前冲到篝火堆旁,方被一众精兵团团围住。
萧平旌先顾不得他,与纪琛同时直扑至囚车前,一齐看向毡布上密布的小洞。这样全角度的攻击,无论车内的人是何姿势,恐怕都难以幸免。
已经完全清醒的萧元启这时也冲了过来,失声道:“怎么会这样?就算他能攀崖而下,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就直接找到了囚车的位置啊?”
萧平旌面如寒霜,转过身,冷冷地看向已在重围中亮出面容的段桐舟。
对着四面林立指向自己的兵刃,这位琅琊高手虽然已是无路可逃,却并无惧色,反而在唇边挑出一抹笑意,露出得手后的愉悦,“我潜随多日,为的就是这一击。没想到运气居然这么好,二公子也很意外吧?”
萧平旌抿着唇角定定看了他许久,淡淡道:“说句实话,倒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意外。”
话音未落,他手中宝剑斜挥,将囚车上的毡布一挑而开,只见车内落有数枚利刺,却并无一人。与此同时,张府尹由数名长林亲卫看押着,从林奚的马车旁被推出,仍是半垂着头,面色死灰。
这一结果不仅令段桐舟瞬间变了脸色,连萧元启和纪琛都有些瞠目结舌。
“我明明看见元叔……”萧元启神色茫然,努力回想着,“那之后也没人动过啊。”
纪琛似乎也心有余悸,强迫自己稳住情绪,随之追问道:“是啊二公子,你什么时候把人移开的?居然连我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萧平旌扬起下巴想了想,手指抹过自己的剑锋,“大概就在我想通他为什么要先杀钱参领的时候吧。”
萧元启立时又吃了一惊,“你已经想通了?是为什么?”
萧平旌的眸色微微冷了下来,“能招认出京城里那个名字的,只有钱参领和张府尹两个人。云大娘告诉我,钱参领孤身一人在大同府,并无家眷。这样的人一旦发现自己反正要死,只怕没有什么办法能逼他护着幕后的人。”他紧紧盯住段桐舟的眼睛,语调十分肯定,“所以那唯一一次出手的机会,你选择了先杀钱参领,而把尚有妻儿弱点可以威胁的张府尹,留给了你的同伴来处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挑起眉梢,将视线慢慢转向纪琛,“我猜得对吗,纪将军?”
纪琛漆黑的瞳孔猛地一收。
运筹千里
金陵今冬的寒气来得晚,直到十一月底,才零零散散落下一场短暂初雪,只在树梢瓦面薄薄积了一层,次日便又放晴回暖。
但就是这样一场小雪,却令长林王府的周管家如临大敌,亲自挑选上好的兽金炭,给世子的寝院加了两个火盆,又命人快速更换了加厚的丝绵门帘,下人出入只许掀开一条缝,生怕寒气侵入,冻着了重伤休养的长林世子。
萧平章这次的伤势确实极险,虽有黎骞之随行照顾,情况仍不免时好时坏,回京一路上多有反复。起先萧庭生怕他过于思虑,与沉船案相关的信息一概不许他知晓,后来发现越是这样他想得越多,也只好陪着他一同商议。
也许与幼年身世相关,萧庭生一向不喜朝中俗务,自长子册封之后,便将与朝务相关的所有权责交接给了他。若论起金陵大局和京城上下对于长林府的微妙感觉,萧平章反而要比他的父王更加清楚,胸中萦绕不散的疑团也比他更多。
此次大同府沉船的起因为何,目的何在?情势的发展是精心推动,还是大意失控?皇属军精准的攻击是真有人胆敢勾结外族,抑或只是其主帅阮英的名将之运?长林王府的存在对于京城的某些人来说,究竟只是忌其军功太盛,还是另有更加深沉的敌意?
父王已过花甲,鬓边寒霜渐重,萦绕在萧平章胸中的这些问题有的可以拿出来父子间商量,而另一些,他却只想埋在心里琢磨,不愿扰动老父的愁思。
比起简单天真的二弟平旌,年长七岁又娴于朝务的萧平章更了解什么是层层相护。他并不指望真的就能把这件案子相关的根系挖个干净,但同时,他也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敢于参与其中以图得利的人。
剪了枝蔓,主干也许就不会那般粗壮。自从成为长林世子之后,萧平章一直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大梁北境的整体防卫,由长林王父子一手建立,若涉及战事推演,没有人能比他们更加精准。甘州之后再无要塞,一旦掐断补给,破了甘左一线,战火便会迅疾南下,深入大梁腹地,一路上没有任何战力可以拦截,直到善柳营所在的齐州。
皇属军兵行至此,已是强弩之末,而纪琛治军不错,善柳营战力不俗。此时正面交战,他自能横空而出,力挽狂澜,扼住敌军南下之势。
军功。
五州之地,数十万子民,这般弃于敌手,为的只是“军功”二字。
萧平章最初推断至此时,胸中怒意翻腾,几难按捺,但他最终还是忍了下去。
甘州守住了,善柳营没有机会做任何事,纪琛俨然是个局外人。无论他与京城的黑手曾经合谋过什么,无论长林府是何等的权高位重,终究不能以推断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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