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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衡见哥哥脚步慢了,则立即表示对哥哥姐姐和弟弟讨论的内容极为不满,大声道:“哥,我饿!”
自己这三个弟妹各有脾气性格,但却个顶个可爱。慧衡安静温文,慈衡好动鲁直,悉衡虽还看不出大概个性,但已有些闹人的小馊主意,将来怕是个不省心的小魔王。不过他们家目前这情况,还是有点个性最好,活出自己的意思来才能吃的进去生活的苦楚。
慈衡又催他快走,撒开手自己先跑两步,卓思衡赶紧跟上,此时正是春寒料峭,朔州的四月只是比隆冬暖些,路上积雪尚未融化,荒野林间不见半点绿意。卓思衡怕慈衡跑跳滑倒便一直紧跟着,直到放饭处才又抓住自己这活兔子似的小妹。
到了才见,今日的放饭处似乎有点不大一样。
原本分饭点卯写录的张老文书不在,营户管监的朱通正挺着肚子,不耐与烦躁被满脸横肉挤在尊容当中。
“自己拿自己写!别拿多了找抽!”他碰了碰腰间的皮柄都开裂了的鞭子,朝排成长队的老弱喊嚷。
卓家所在的劳营不到一百户,朔州苦寒环境艰苦难熬,许多老弱刑徙至此后没出一两年就去了,所以来这分食的丁人家眷其实不多,只有五十余人,老老小小都很安静,自己拿了份例的苦野菜炊饼,再舀一勺和水没分别的汤羹,便到一旁土垄之上去各吃各的。
轮到卓思衡时他正想着昨夜背的书,冷不防慢了些,看起来就气不顺的朱通便催骂他:“背个屁的书嘟嘟囔囔!净耽误老子吃饭!罪人生的种又不给考学问,天天酸不拉几,还当自己是京城的公子哥?”
他们一家在营里住了快三年,大部分管事都认识,朱通也是在这的老吏,听说从前是卫州延和军治监治下的一个兵卒小头目,后来夜里吃酒犯了条例,便给扔到幽北郡来管劳营。卓衍在朝中有过些时日的历练,颇会看人,他曾说朱通朱老五这人只是脾气坏爱嚷嚷,人品却是不错的,那鞭子他成天挂在腰间吓唬人,却一次没摘下来过落到妇孺老幼身上。若不是性子太直与那其他各个营的营务差役们不对付,他也不会被排挤到自己家这个营里分管丁男丁女的家眷们。
他们这个劳营,大部分都是贬黜的官吏和家眷,虽说好管理,但妇孺大多身子弱,病了死了的居多,剩余老幼的吃食按律例一日又只是劳役丁人的一半,所以寻常分饭给物的东西就少,油水自然少,闲是闲来贫是贫,朱老五是从军营出来的,还曾是个小头目,脾气大性子莽,自是不乐意,然而又与那些个寻常欺压劳役的惯犯脾气不和,甚至动过手,得罪有些背景的管事,便更没机会出头了。
他从来分饭都是摆着个臭脸,今日更是骂骂咧咧嘴上好不干净。卓思衡很想捂住弟妹的耳朵,心想这可不是他们家书香门第早教该有的内容,但又疑惑,平常一直颤颤巍巍在那边点卯算数的张老文书哪去了?难不成是为这个朱老五才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卓思衡心从来很细,也善于观察,脾气又不急躁,被这样说也还是斯文乖巧,默默领了饭食带弟弟妹妹去一旁人少的地方吃。悉衡还小,得卓思衡把炊饼掰得碎碎的泡进汤水里浸软了再入口。
刚安顿好,朱通竟走到他身边,横眉立目说道:“你刚才是不是给弟妹少领了炊饼?”
卓思衡摇摇头,他是按数拿的,朱通又昂头朝身后还没吃完回家的人大喊:“有哪个活该饿死的少拿了?”
明明是好话,他嘴里说出来就很不好听。平常大家就很怕朱通,今天更是瞧出他脾气不对付,没人敢应声,朱通便骂骂咧咧将剩下的两个炊饼撕成五六块,就近给几个老人孩子分了,卓思衡还分到一小块。
悉衡已吃饱入睡,这一小块饼馍便被卓思衡一分为二,塞给两个妹妹。
“姐你吃,你瘦。”慈衡虽然才四岁,但已经和六岁的慧衡一样高了,她单纯的认知里姐姐从来都是病歪歪的,得多吃才行。
慧衡却缓缓摇头道:“哥哥夜里还得背书,每天都饿得肚子叫,咱们给哥哥吃吧。”
两个女孩的话教一旁的朱通听去,他脸上的戾气消去几分,两只大手胡乱摸了把慧衡和慈衡的脑袋,冷哼一声道:“你们吃你们的!你哥是半大爷们儿,还能饿死不成?读书有个屁用,不如会算个账记个数,还能帮军爷我点点册子。”
听他这样说,原本不打算招惹是非的卓思衡却忽然脑袋大为灵光!
算账?计数?
这是数学啊!
在他学习语文已经学吐了的时候,突然出现的数学题仿佛一道光亮,叩开他这个当代考试制度下恐怖的人形解题机器、无情的应试教育踏破者、全省全市知名数理化做题家那沉闭已久的心扉。
“朱管监是需要人帮忙清点数目记账么?我可以试试。”他将跃跃欲试藏得极好,一副听话老实的模样,比寻常九岁男孩讨人喜欢多了。
朱通只听说自己营里过去都是读书做官人家,只会酸文,哪懂这些庶务?可他实在不识字又不会账目,便狐疑打量卓思衡两眼,半信半疑道:“你行?你行你去看看,不行别瞎翻乱看,给我规矩放回去!”
卓思衡满心期待打开记簿,以为等待自己的至少是个全国卷倒数第二道大题,结果却只看到一个朴素的加减法。
这种大材小用行为着实令他失望。
但他很快发现,怪不得朱通为此事心烦,这簿册里的记载琐碎的不行,盖因伙营不是按照每日每人头给份例的炊饼汤羹,而是先以月计将一月营内的支出全列出来,每日再领多少抹去多少。
老弱妇孺在极北的严冬都是隔三差五生病,若是有人病了没来,吃食便能剩下,因为按规矩领食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点卯,方便查看是否有罪户逃亡,除非那种极其严重由营医大夫批了条的重患才能带回家用食。这样一来,若是有些日子少人来领,那便在月末几日多填些,月初发多少算多少,将账做平,概不回折,而多下来的那些就各自填各自营里管事的口袋,虽然只是蝇头小利,但雁过拔下的毛也能集腋成裘。
这样一来就苦了下面算账点卯的,还得每日算好均摊和对上前面的空额,朱通大字不识,即便会简单日常的心算,怕是也没那个耐性自己一笔笔添画找补。
粗略往前瞧瞧,这个月似乎没什么需要填补的地方,于是他便只将今日的算了,眨眼的功夫,人头和菜食数就已清点完毕,卓思衡将记簿递给朱通说道:“五十三个炊饼五十三人领讫,汤羹每人一溢,都已点卯,多出的两个没算,还有半个月到月末再补也不迟。汤羹昨日的也没填好,许是张文书病急没顾上,我也补上了。哦对,今日是旬末,册子里旬末计数的地方空着,我也给填好了,这一旬共是五百……”
“停停停!你跟念经似的!”朱通耳朵里像有十七八只蚊子乱哼,赶紧叫卓思衡停下来,换了个目光打量他两眼又道,“你是卓家那个老大吧?”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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