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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燕还有个传说,有个女子在山中迷路,碰巧服食了谷中的雪莲,竟羽化成仙。她惦念着家中丈夫孩子,不肯飞升,终是成了一座指路崖。每每有游牧人在风雪中迷了路,就会瞧见一位美丽好心的女子。”傅徽叹笑道,“齐襄最尚文风,可士大夫的华彩文辞又如何能写出这样的故事来?北燕人虽是出名的暴躁骁勇,却还是有他们自己的期冀。”裴洛突然想到真名士自风流的古话。忽听远处传来几声鹰唳,劲瘦矫捷的兀鹰从峭壁盘旋而下,鸣声清亮。凌镇予转头看着裴洛:“裴将军,你带了弓没有?”裴洛从鞍边举起璇天弓:“怎么?”他微微眯起眼看着远处盘旋的兀鹰,淡淡道:“听说这北地的兀鹰,便是最好的猎手都不能捕捉到。你将箭头拗去,看看能不能打下来一只。”傅徽却微微失笑了:“我曾经也来试过,一共用了五十六支长箭才打下来一只兀鹰。那只鹰还没完全长大,钩爪也不算尖利。我用肉喂它,它也会吃,却越来越虚弱。等到我看不下去把这只兀鹰放走的时候,它冲上高空,却又当即摔下来,再也飞不起来了。”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它并不是不爱锦衣玉食,只是这样安适的日子把它变得和家养的鹦鹉无异了。它的翅膀,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翱翔。”“没想到傅帅于我们北燕的鹰也这般了解。”一道清朗俊秀的语声顺着风飘过来。只见说话的人已经勒马伫立在十几步之外,修长白皙的手指缠着软鞭,慢条斯理地开口:“兀鹰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若不是振翅于天际,便是摔落于山崖。这点对人来说,也是一样。”凌镇予不动声色地勒马行至主帅斜前方:“慕容将军的伤可好些了?”慕容骁轻缓一笑,淡淡道:“凌将军也无须这般紧张,我同你们一样,也是来察探地形的。何况我也有自知之明,以一敌三这种没胜算的事情又怎么会去做?”他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形容可谓有些憔悴了。凌镇予默然不语。慕容骁转过头,眼中清冷,如映秋水:“傅帅,你我到这里来,看来是选中同一块地方了。”他语声轻缓,一字一顿:“虽说兵不厌诈,从前是我拔得先筹,现下又被你们扳回一城,接下来就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罢!”傅徽当即颔首:“好,就定在这里。只是我也有句话想问慕容将军,”他看着对方的眼,慢慢道:“将军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可想过是为了什么?”慕容骁微微一愣,复又轻笑出声:“……那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拨转马头,遥遥一拱手:“诸位,敝人先行一步。三日之后,龙首原再相见!”风沙掠过,那淡紫衣衫翩然的背影已经看不真切。裴洛微微低下头去,用力握住手中的长弓。五月廿九,龙抬头。风声萧萧的龙首原,青蓝、淡紫的战旗在风中轻响,铺天盖地的一片铁甲森然之色,两军对峙,凝立不发。号角声响起,只听一声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响,北燕轻甲骑踏前一步,杀气凛冽。慕容骁一身银甲,端坐马背,取下鞍边挂着的长枪,缓缓举起。傅徽勒马而出,在一片战鼓纷乱、风沙飞扬中,依旧是临渊不乱的凝重。他身上的铁甲已经被磨得黯然失色,冰冷而沉稳。裴洛抬手勒住马缰,身下的坐骑正为周遭尖锐杀气而不安地打着鼻息。周遭俱是急促的吐息声,那种两军正面相接的压迫感几近让人窒息。今日一战非同小可,若是败了,南楚又将重新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但见慕容骁将手中长枪完全举起,突然向下一压,身后轻甲骑顿时如潮水般涌上。铁蹄踏下,山河震动;一时之间,喊杀四起,响彻整个龙首原。马蹄踏着鼓点号角,交织成金戈铁马的激越之气。两军交接,无数的鲜血洒落在枯黄的大漠,风萧马嘶,千军万马齐喑,连湛蓝的漠北苍穹都被一片灰暗笼罩,看不清楚孰是鲜血,也看不清孰是荒原,抑或,两者早已呈现一片混沌。裴洛急冲入敌阵,刺杀回旋,身旁跟随的,一个个都是自己的同伴,此刻看去却又变得面目模糊,宛如陌生,手中长枪横扫,无情地将北燕轻甲骑兵钉在地上,拔枪回手之际,血腥的液体飞溅,还带着些许温热。一场战事,很能激起内心的残酷冷漠,转身便可将耳边惨叫余音忘在身后。耳边是千军万马、风声高喊,明明听得这样真切,又像是嗡嗡低响盘旋,高昂却又静默。眼前银光一闪,又没入如潮涌来的北燕轻甲骑队中。只听嗖嗖三声尖利嘶叫,寒气掠过脸庞,带起了如墨发丝,裴洛勒马回身,眼前一片鲜红。像是江南初雪中红梅万点绽开,像是大漠天际交接之处一抹苍凉残阳。周围嘈杂一下子远去,只剩下茫茫白雾。裴洛手中长枪慢慢垂下,全身战栗不止。他看见身后马背上的挺拔人影向旁边一倾,身上那早已磨得暗淡无光的铁衣之上赫然插着三支长箭,箭羽微微颤抖。“傅帅……”裴洛慢慢地,吐字清晰地念出了一个名字。傅徽捂着胸口,下颔紧绷,纵马奋力将面前的北燕轻甲骑挑落马下。他鬓边冷汗涔涔,咬牙吐息,抬手将胸前的三支长箭折断,嘶声高喊:“踏破北燕,誓夺燕云!”“踏破北燕,誓夺燕云!”千万人呼喊,直达九天。“踏破北燕,誓夺燕云!”南楚大军如潮水凶猛扑去,将灰暗一片的龙首原完全覆盖。慕容骁用力拉住前蹄直立的坐骑,回首厉声道:“不准后退!刀斧手预备,谁往后转直接砍了!”发出的军令却瞬间被那些高喊之声淹没。裴洛提起长枪,策马跟上前方那个稳如泰山的身影,眼中生疼,刹那间又被身后千千万万南楚将士的呼喊卷入一片混沌战殇。太史令记,隆庆廿八年五月末,南楚于北燕决战龙首原。北燕大军溃败,死伤惨重;南楚擒得战俘两万四千余人,押解南都。龙首原血流成河,三日不干。北燕末路(1)临时搭起的军帐外边,血迹一路延伸到帐篷里边,映在眼中甚是凄厉。裴洛坐在外面的桩子上,低着头不语。凌镇予来回踱步,步态焦躁,失却了平日临危不乱的风度。他来回走了一趟,一把扯过亲兵许炼:“你再进去看看,那军医到底是怎么搞的,这么久没动静!”许炼脸色惨淡,看着他不说话。凌镇予手上用力,脸上如罩寒霜:“还有其他的军医呢?!快去后营招人过来,要快!”正说话间,军帐的幕布一掀,苍老干瘦的军医走了出来:“傅帅让你们进去。”裴洛立刻站起身,扑过去抓着军医的肩骨,语声急促:“傅帅的伤怎样?!”军医被他抓得脸色发白,只能一味地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裴洛心中一沉,突然被秦拓从后面架住,硬生生往后拖开三步,一旁早有亲兵找来一只水瓢,一勺清水劈头盖脸泼了过去。裴洛被一勺水淋得激灵,拨开粘在脸庞的发丝,还待上前。秦拓松开手,接过亲兵手中的水桶,哗得一声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遍。裴洛全身透湿,微微闭上眼,待睁开时候眼中已经恢复了清明。秦拓走上前,低声问军医:“傅帅的伤的如何了?”军医揉着肩骨,全身都在抖动:“那三支箭都扎得很深,其中还有一支伤到了肺腑,如果将箭头起出,伤口就会喷血,加上之前失血过多,只怕当场就不行了……”他声音低哑:“傅将军让各位将军都到里面去,他有事情要吩咐。”凌镇予攥着手指,突然走上前撩开幕布,当先走进军帐。秦拓转头看着裴洛,见他还是站着不动,走上前搭住他的肩:“姨夫过去的那天,傅帅曾对我说,现在的生离死别不过是暂且的,数十年后,我们大家还会在另外一个地方聚首。我们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已不能后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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