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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默然片刻,却忽的问道:“当年秦朝……将赋税收到多少来着?”
汲大夫思索片刻,俯身道:“秦政不仁,田租约为十之一、二,额外还有口钱、算赋,不胜枚举。”
说完此语,汲大夫也不由默然——秦人官面上的税率才不过一二成,就已经搜刮到天下骚然、号称“泰半之赋”、民不聊生;匈奴人一口气夺取三分之一,岂非连西域的骨髓都要榨出来?
秦人横征暴敛不过十余年,立刻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遍地都生出了陈胜吴广;但与匈奴相比,似乎暴秦也算是含情脉脉的福报了……
汲大夫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马车内一时沉默,各人都怀有心思。唯有霍去病端端正正跪坐在自家舅舅之后,仰头看着天幕,若有所思。他毕竟年幼,倒不太懂皇帝与汲大夫议论暴秦时深刻的政治意蕴,只是隐约觉得……如果西域诸国的百姓对匈奴如此怨恨,未尝不可以稍加利用,譬如选取精壮组建对匈作战的骑兵什么的。
当然,以他现在的年纪,能随皇帝出巡已经是莫大的恩遇,绝无可能出入西域。正因如此,小霍内心暗自琢磨,打算请旨留在舅舅军中历练,借机说动舅舅,盯住西域的动向。
【当然,在明白了这小小的差距后,我们才能明白汉使在西域那顺利得超乎想象的征服进程——为什么会有大批的西域小国望风而降,甚至于砍下国王的头颅喜迎大汉天兵。《汉书》说这是蛮夷慕大汉之仁德,各种意义上倒也没有说错;只不过一半是孝武皇帝的武德,另一半是孝昭与孝宣皇帝轻徭薄赋的仁厚而已。
昭宣之世,朝廷恢复了文景三十税一的祖制,减免算赋、口钱,尽量的节省徭役,在这样风气培育下的公卿官吏,委实在盘剥上过于缺乏想象力了——尤其是在匈奴给了西域各国以充分的游牧震撼之后。
所以,汉朝征服西域,真的仅仅是依靠所谓个人的武勇,乃至汉兵战力的威慑么?不,历史喧嚣而鲜亮的潮流之后,永远有某个强大而沉默的力量在隐约主宰着它的轨迹。而在大汉轻易席卷西域,所谓“日月临照,皆为汉土”的身后,则是某种文明的优势。
是的,文明的优势。农耕文明相对于游牧文明的优势;或者说,某种悠久的、成熟的伟大文明,相对于暴发户文明的优势。
这种优势是全方面的,而不仅仅局限于一点税赋的差距。
以现有的史料判断,匈奴在西域的统治不仅仅是横征暴敛的问题,它在各种意义上等同于摆烂——匈奴设置在西域的僮仆都尉,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搜刮,其余一律不管;无论内乱也好,天灾也罢,匈奴一概置之不闻,只有年年水涨船高,愈发不可容忍的税赋与剥削。
这种怠政甚至离谱到了什么程度呢?西域各国水旱不均,收成不佳,但只要稍作治理,就可以开拓丰腴肥美的耕地;但直到汉军抵达屯田时,西域多国居然都还在半涝半旱的过着日子——换言之,哪怕动一动手指就能让西域增加收成,可以剥削到更多的收益,匈奴都不愿意费这个力气。
所以你说汉军到底在西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仁政么?其实他们也没做什么,只不过稍稍满足了一下自己的需求而已——汉军要在西域屯田,总得修一修水利吧?汉军调动要方便,总得理一理往来的商道吧?再有,每年自中原往西域的商贸是一块巨大的肥肉,为了吃下这块肥肉,也不妨定时清扫拦路的盗匪,乃至护送一下商队吧?
要知道,哪怕是以武帝时汉使闻名遐迩的凶横、粗暴,出使外国时除了忙着帮对方换一换国王之外,最主要的工作也是展现大汉的“富厚”,吸引西域的商贾——大汉多得是赚钱的机会,快和我们通商吧!
——招商引资刻进dna了属于是】
皇帝……皇帝颇为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说实话,虽然他对所谓的“汉使横暴”不太在意,但当着卫青这位外戚至亲,还有年仅十一二岁,似乎还算蒙童的小霍面前,总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羞耻。
有些事情彼此心照不宣,但真要翻出来晾在台面上,还是有点损伤皇帝光辉的颜面。
在如此皇帝尴尬难言的时刻,卫青与霍去病都相当识趣的垂下头去,装作听之不闻的木头人。但世上永远不乏在领导夹菜时转桌的铁头娃,只听中大夫汲黯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偌大马车中怪异的寂静。
“陛下……”他慢吞吞道:“据这天幕中所说,中原到西域的商贸似乎是一块巨大的‘肥肉’,不知又肥到什么地步呢?”
皇帝愣了一愣,下意识道:“匈奴对西域如此酷虐,还有胡商不辞辛苦而来,想必获利不少……”
说到此处,皇帝忽然怔住了——不错,胡商远涉千里,顶着匈奴洗劫掳掠的风险也要步行至中原,背后到底有多大的利润?
这么大一笔利润,朝廷居然一无所知,数十年间连一分一文都没有分润到手;所谓抱金砖而坐吃山空,这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
当然没有,也当然不行!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
“……汲公的意思是?”
汲黯不动声色。
“臣的意思是,朝廷不可与民争利,但也不能放任自流。”他缓缓道:“所谓彼可往,我亦可往。臣听闻关中无赖恶少年甚多,横行诸郡间难以劾制,倒不如送出关外,试一试这一本万利的生意。”
此语一出,不仅皇帝愕然,就连卫青与霍去病都忍不住抬头窥视汲黯大夫——这样锱铢必较、字字不离保本暴利的铜臭之论,出自张汤、公孙弘犹可,怎么会由古板端直,力求国家无事的中大夫说出?莫不成是大受刺激,神志已然昏乱不成?
面对数道诧异之极的目光,汲黯神色不动,只是向皇帝郑重一揖。
毕竟是天纵聪明的至尊,仅仅稍稍的惊愕之后,皇帝俯视中大夫的面容,已然渐渐明悟汲公那不能言说的暗示——被天幕展示未来之后,汲黯心服口服,已经同意了皇帝征伐匈奴的构想;但直臣的风骨不改,依然想为黔首稍稍尽力。战事浩大,节流已不可行,那便只有新开财源;朝廷能从通商中获取足够的利润,或可弥补黎民的困顿。
但这样垂恩上下的话只能由皇帝来说。天子默然片刻,唏嘘出声:
“如若西域的商道当真重利如此,那么应当能够充实国家的府库。”他道:“既然这样,朕会传旨丞相,关中的赋税就不必再加了。”
汲黯立刻拜了下去。
皇帝挥手命霍去病将汲公扶起,却兀自仰头望天,暗自计算通商可能的利润。
【你看,以上种种,都是很普通,很微小,习以为常的琐事,是华夏文明从幼儿时就熟稔的事情。在尧舜禹时古圣先贤是这么做的,在商周时先王贤人是这么做的,哪怕在春秋战国,诸国束甲而攻之时,居然都还要协力修黄河、通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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