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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雄倒不知道司长所指是帮的什么忙,不过这份好意,是小公务员所难得到的,大小是个喜讯,值得和父亲报告一声。次日星期六,更决定回家去。到了五点钟,私下告诉科长,可不可以早走一小时,打算下乡去探亲?张科长已知道司长有意提拔他,立刻就答应了。
雾季的天气,早已昏黑,区亚雄挤上长途汽车,作了三十公里的短行,到了目的地,已是家家点着灯火,因为这里是个相当大的疏建区,小镇市上店铺,很是齐全,尤其是三四家茶馆,前前后后在屋梁下悬了七八盏三个焰头的长嘴菜油灯,照见店堂里挤满了人。街上摆小摊儿的,也是一样,用铁丝缚着瓦壶菜油灯,挂在木棍上。两旁矮矮的草屋或瓦屋店铺,夹了一条碎石磷磷的公路。公路不大宽,有几棵撑着大伞似的树。不新不旧的市集,远处看去,那条直街全是几寸高的灯焰晃动。亚雄想到成语的“灯火万家”,应该是这么个景象。
亚雄记得亚男说过,这市集到家还有一里路,正想着向坐茶馆的人打听路线,却看到茶馆门口一个女子提着白纸灯笼,站在橘子摊头,好像是亚男;另一个老人扶着手杖,和菜油灯光下的小贩子说话,正是自己父亲,立刻向前叫了一声。老太爷道:“我以为你今天又不能回来了,到此地这样晚!”亚雄道:“我还没有等下班就走的呢!”老太爷一摸胡子,笑道:“可不是,六点钟下班,回来怎么不晚?我乡居不到半月,已忘记了城市生活了。”亚雄看看父亲满脸是笑容,正不是在城里昼夜锁着眉头的神气,心里先就高兴一阵。老先生买了些橘子,又买了些炒花生,由亚男将一个小旅行袋盛了。亚雄道:“大妹打灯笼在前引路,东西让我拿着。”老太爷道:“我无事常到这里坐小茶馆,花钱不多,给你母亲,也给你儿子带些东西回去吃。”亚雄道:“父亲在乡下住得很合适。”他答道:“合适极了,就只有亚英这孩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让我挂心!”父子说着话,顺了公路外的小路走,远远看到零碎的灯光,散落在一片幽黑的原野上。接着又是几阵狗叫。亚雄道:“那灯光下是我们新居所在吗?很有趣。”老太爷道:“亚英不在家,他若看见了,也一定赞成的。”亚雄听见父亲念念不忘二弟,倒不好说什么。到了那灯光下,看到些模糊的屋影子,间三间四的排着。其中有些空地,面前有人家将门打开,放出了灯光。有人道:“老太爷,你是非天黑不回来,这小市镇上的趣味很好吗?”说话的正是区老太太。亚雄抢上前叫着妈。老太太手上举了一盏陶器菜油灯,照着他道:“我猜你该回来了,等你吃晚饭呢。”亚雄笑道:“乡居也颇有趣味,一切都复古了,真想不到的事。”大奶奶也是含着笑由里面迎出来,点着头道:“城里人来了。”这么一来,让亚雄十分放心,全家是习惯于这个乡居的生活了。他在灯光下,将家中巡视了一下,土筑的墙,将石灰糊刷的平了,地面是三和土面的,也很是干净。上面的假天花板,也是白灰糊的,没一点灰尘。屋子是梅花形的五开间,中间像所堂屋,上面一桌四椅,虽是土红漆的,却也整齐。拦窗户一张三屉桌,一把竹椅,父亲用的书籍文具,都在那里,可知道父亲有个看书写字的地方了。另一边有一张支着架子撑着布面的睡椅,又可知道父亲有休息所在。亚雄点点头道:“这房主人,太给我们方便了。”老太爷道:“亚英在外面,他决不会想到我们有这样一个安身之所吧?”他又提到了亚英。亚雄猜着老人家是十分的放心不下。晚饭以后,桌上亮着菜油灯,大奶奶将大瓦壶泡了一壶热茶在桌上,旁边放着几只上了乳白色粗釉的杯子。老太爷口衔了旱烟袋,躺在睡椅上,家中人分别坐在高椅子小板凳上夜话。亚男提着一个纸灯笼出门去,走着道:“看看外面还有没收的衣服吧?”亚雄伸头向外一看,黑洞洞的不分天’地,灯笼照着几丈路远近,一团昏黄的光影,先是狗叫了两三声,远远的听着邻居说话,因笑道:“乡下真是另一个世界。若不是抗战,我一辈子领略不到这个滋味。”老先生睡在那里,只是默然。亚男拿了灯笼回来,她却把它折叠起,成了一把。蜡烛由灯笼口上伸出来,她吹熄了。
亚雄笑道:“妙!我到重庆来了这样久,还没有看过这种灯笼呢。”拿过来看时,原来这灯笼没有直立的骨子,下面一块木板,有个眼插蜡烛,上面一块板,挖了个圆口,上下两块板,四方用油纸连着油纸,中间有四道横的竹片儿架子,扯开来是个桶形的灯笼,叠起来就是两块板夹了一叠油纸,提灯笼的东西,只是一根干草茎,对角拴在木板上。亚雄道:“乡下生活,真是简单。”老太爷道:“你看着件件事都有趣不是?但这种简单生活,也不是你作公务员的人所能维持的。休息些时,我也要像亚英一样冒险去找工作。”
亚雄便道:“父亲,我知道你老人家时刻对老二很惦记。他说是到渔洞溪去了,这是一水之地,我去找他一趟,好不好?”老太爷坐起来,望了他道:“你走得开吗?”亚雄道:“司长现对我十分表示好感,我想请两三天假不成问题。”老太爷道:“那很好,你预备什么时候去?”亚雄道:“回到城里,我就请假,可能星期二三就去。”老太爷听说,立刻在脸上加了一层笑容,开始夜话起来。这觉得比住在重庆时候夜话更有趣味,直谈到老太太连催几遍睡觉,方才停止,大家都以为到了深夜了,等亚雄掏出怀里的老挂表一看,才九点钟,城里人还正在看电影呢。
睡得早,自也起得早,次日天刚亮大家就醒了。亚雄的卧室窗户,就对了屋后一片小小山坡,山坡上披着蒙茸冬草,零落的长着些杂树,倒还有些萧疏的意味。开着前面大门,走出来,前面是一块平地,将细竹子作了疏篱笆来圈着,虽已到了初冬,篱笆上的乱蔓和不曾衰败的牵牛花,还是在绿叶子下开着几朵紫花。篱圈里平地上有七八本矮花,尤其是靠窗子一排,左边有十来株芭蕉,右边有二三十竿瘦竹子,绿色满眼,篱芭根下长着尺来深的草,乱蓬蓬的簇拥着,没有僵蛰的虫子,还藏在草里呤呤的叫。看篱外,左右有人家,也大半是中西合参式的房子,半数盖瓦顶,半数盖草顶。家家门口,都种些不用本钱的野外植物。居然还有一家院落里,开着若干枝早梅,猩红点点,夹在两株半枯的芭蕉里面。
亚雄正在门口四处观望,区老太爷也来了,问道:“你看这地方如何?”亚雄道:“不错!就是缺少了一湾流水。四川这地方,真是天府之国,开梅花的时候,还有芭蕉。”老太爷道:“若是四川亲友多的话,我简直不想回江南了。”亚雄笑道:“不会吧?年纪大的人,比年纪轻的人更留恋着故乡。”老太爷道:“诚然如此。可是你想想,我们故乡,就只有南京城里一所房子,已经是烧掉了。乡下也没有田,也没有地,回到故乡去,还是租人家的房子住。这样说来,哪里是我们的故园?假如你们弟兄都能自立的话,那我就要自私,在这乡下中小学里教几点钟书,课余无事,去上那镇市上坐坐小茶馆,倒也悠闲自得之至。”说着,他指向篱芭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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