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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老人是越来越陈旧了,老人在时光中坐成了一堆破布,这堆破布已无法还原了,但破布里仍然包裹着一颗鲜红如豆的心。在一堆时间的尘埃里,只有这颗心不老,这颗心只有六岁。这颗鲜红如豆的心仍在喃喃自语,一如既往地喃喃自语……你找谁?肉字……蚂蚁……纸……我能看清这些话了。现在看这些已不是那么吃力了。你找谁?有一股热汗味,我闻见了一股用虱子喂出来的热汗味,腥红色的热汗味。我看见热汗味的深处走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位穿蓝制服,戴蓝帽子的老人。老人背着一卷铺盖,站在一栋灰白色大楼的院门前。老人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一张有红色标记的纸。当老人拿着这张纸走进门来时,有一个酒红色的鼻子从门口处的传达室里探出来,我看见那个鼻子了,那个鼻子里出了一种柿饼样的声音:你找谁?老人站住了,老人满脸恍惚地站在那里,迟疑了很久才说:我、我……就是这个单位的。那个蜂窝样的红鼻子又出了紫黑色的声音,那是带有警犬气味的声音:你说你找谁吧……老人说:我……真是这个单位的。红鼻子说:你说你是这个单位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告诉你,我在这儿看了三十年大门了。从一九五八年我就在这儿看大门,这里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老人慢慢地抬起头来,吐出了水洗布一样的声音:我,一九五七年就离开了……而后是一串用风连缀着的你找谁。你找谁?从一间办公室传到另一间办公室,从一个设计室传到另一个设计室,在每一扇门的后边都藏着一句你找谁。我看见老人缓慢地走着,老人在这栋灰白色的楼房里一层一层地走,老人似乎是在寻找熟脸,我看见老人是在找熟脸,他想找一张熟脸。可老人没有找到熟脸,老人眼里全是陌生而又年轻的脸,脸说:你找谁?……肉字是干红色的,那是一种很遥远的风干了的红色。肉字里蕴含着一股铁腥气,那腥气是从一个小窗户里飘出来的。我看见那个窗户了,这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窗户里关着许多思想。那些思想在闪闪光。我看见一些闪光的东西从一个年轻人的脑海里冒出来,那些思想全是由数字和图形组成的,我看见了一组一组的数字……我还看见小窗户里的年轻人拼命想抓住那些光的数字,数字飘飘乎乎地从他脑海里飞出来,数字落地之后变成了金光闪闪的豆子,他心里一下子跳出了十二双手,四下奔忙着去捡豆子。他一边捡一边高声吆喝:给我笔,给我一支笔……他双手捧着捡来的豆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不停地喊:给我笔,给我一支笔……渐渐,他的声音小了,他的喊叫成了喃喃自语,他说:给我笔,给我笔,给我笔……后来他不再喊叫了,他又开始四下寻找,我看见他在四下寻找。他把铺盖抖了一遍又一遍,可他没有找到笔,他找到的是一根针,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根针。他握着那根针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像疯了一样不停地走。倏尔,他坐下来了,他捏着那根针在胳膊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条红色的血线……于是,他开始往身上写字了,他写的是肉字,他把那些数字全都写在了大腿上,他在两条大腿上记下了一串一串的血红色的数字,最后一行他写的是魏明哲公式,我能看清的就是这几个字。那些数字仅仅鲜亮了七天,而后就暗淡了,数字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血痂。在那七天里,我看见他每天都重新写一次,一直写到第七天……再后就看不清那些数字了,那些数字会长,我看见那些数字竟然会长,那些写在腿上的数字慢慢就长到一块去了,长成了两坨凸起的、带有生姜气味的肉疙瘩……我看见蚂蚁了,蚂蚁是紫黑色的,蚂蚁仍然出现在那个有铁窗的小屋里。小屋里有一股霉的尿臊味。这是一些由蚂蚁组成的日子,这些日子里爬满了蚂蚁的土腥气。我看见那个年轻人在小屋的地上蹲着,他正在跟一只蚂蚁说话。他对蚂蚁说:蚂蚁兄弟,你又出来了。我一直等着你呢。我天天在这儿等你。你有时候出来,有时候不出来,你很忙吗?我知道你是一只工蚁,你是干什么的?你是搬运工么,你一天要走多少路?只有雄蚁和雌蚁不干活,雄蚁和雌蚁都是你的领导,对不对?你怕领导么?你怕不怕领导?你入党了么?我想你没有入党吧,你可能还没有入党哪。你看你这么瘦,你比我还瘦……我看见他一边跟蚂蚁说话,一边用针在地上画图,蚂蚁爬过一道,他就在地上再画上一道,他在砖地上画了很多圈。当蚂蚁爬到墙角处的时候,他就跟到墙角处,而后他就一直在墙角处蹲着,长久地盯着蚂蚁看,他就像读书那样读蚂蚁……当蚂蚁进洞之后,他仍然在那蹲着,一动不动地蹲着,一直等到蚂蚁再次出现……他把蚂蚁捏死了,我看见他曾经捏死了十六只蚂蚁。每当他捏死一只,他就在屋角处给蚂蚁造一座小坟墓,从墙角处把土抠下来给蚂蚁造坟,他在一年的时间里造了十六座坟。每次造坟时他都说着同样的话。他说:我不想害你,我没心害你。我只不过想给你说说话,你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死了?我没用力呀,我只是轻轻地捏你了一下,我想把你请到我跟前来,跟你好好说话……埋了蚂蚁之后,他就又蹲到蚂蚁洞前去了,可蚂蚁没有出来,蚂蚁再没有出来过……纸很旧,纸已经黄了,我看见纸已经黄了。纸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纸里裹着的声音却是新鲜的,旧纸里裹的声音很新。那是刚刚没有几年的新声音,声音里有肥皂和大头针的气味。一个声音说:你的所有的档案都查过,没有材料,没有你的材料。你看看,这上边只有一个?,就这一个?,别的什么也没有。另一个声音说:你看,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没材料……有材料。有我的材料。麻烦你再查查,那时候他们找我谈话,我说过一些话,有记录,他们都记下来了。一个声音说:你看看这上面就知道了,这上边只有一个?,你再好好看看……另一个声音说:我说过一些话,当时他们都记下来了,我看见他们记下来了。话怎么会丢呢?话不该丢呀。我说过的话,他们当时就装起来了……一个声音说:就这样吧,确实没有你的材料……另一个声音说:麻烦你了,再找找吧,你再给找找。我有话,确实是有话。要是没话,我这三十年我这三十年……一个声音说:事隔这么多年,过去的负责人都不在了,我看就算了吧……另一个声音说:王院长呢?王院长一定记得……一个声音说:王院长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另一个声音说:那,吴书记呢?吴书记……一个声音说:吴书记调走了,调到外地去了。另一个声音说:苏院长总在吧?苏院长是副院长,他也是当时的证人……一个声音说:苏院长两年前就瘫痪了,不会说话……另一个声音说:那,那,那……我的那些话呢?我的那些话丢哪去了?一个声音说:你这个人,该办的都给你办了,你要那些话干什么?……另一个声音说:我有话,确实有话呀。我这么大岁数了,能骗你么。要是没有话,我我我……我正想上去跟老人说说话,我很想跟老人说说话,可旧妈妈把我拽回来了,旧妈妈一把就把我从老人的话里拽了出来……五月八日夜半夜的时候,科长哭了。科长哭出了小孩尿尿的声音,那是一种粉红色的尿液,科长哭出了粉红色的哩哩啦啦的尿液。科长的哭声里还夹着许多旧牙刷,最早的一枚牙刷上刻有1960上海制造的字样,我看见那些牙刷了,科长的哭声里藏着一大堆旧牙刷,旧牙刷上的毛已经磨秃了,上面还沾有萝卜菜的气味。我知道科长为什么哭,可我不知道他的哭声里为什么会藏有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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