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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甫踅进右首房间,陈小云方在分派执事夫役,拥做一堆,没些空隙。靠壁添设一张小小帐台,坐着个白须老者,本系帐房先生,摊着一本丧簿,登记各家送来奠礼。见了云甫,那先生垂手侍立,不敢招呼。云甫向问玉甫何在,那先生指道:“来里该首。”
云甫转身去寻,只见陶玉甫将两臂围作拷栳圈,伏倒在圆桌上,埋项匿面,声息全无,但有时头忽闪动,连两肩望上一掀。云甫知是吞声暗泣,置之不睬;等夫役散去,才与小云厮见。云甫向小云说,意欲调开玉甫。小云道:“故歇陆里肯去?晚歇完结仔事体看。”云甫道:“等到啥辰光嗄?”小云道:“快哉,吃仔饭末,就端正行事哉。”云甫没法,且去榻床吸鸦片烟。
须臾,果然传呼开饭,左首房间开了三桌,自本家亲戚以及引礼、乐人、炮手之属,挤得满满的,右道房间止有陈小云、陶云甫、陶玉甫三人一桌。
正待入座,只见覃丽娟家一个相帮进房。云甫问他甚事,相帮说是送礼,抽出拜匣呈上帐台,匣内代楮一封,夹着覃丽娟的名片。云甫觉得好笑,不去理会。
接连又有送礼的,戴着紫缨凉帽,端盘来了。云甫认识是齐韵叟的管家,慌的去看:盘内三分楮锭细,三张素帖,却系苏冠香、姚文君、张秀英出名。云甫笑向管家道:“大人真真格外周到,其实何必呢?”管家应是,复禀道:“大人说,倘然二少爷心里勿开爽末,请到倪园里去白相相。”云甫道:“耐转去谢谢大人。停两日,二少爷本来要到府面谢。”管家连应两声“是’,收盘自去。
三人始各就位。小云因下面一位空着,招呼帐房先生。那先生不肯,却去叫出李浣芳在下相陪。玉甫不但戒酒,索性水米不沾牙。云甫亦不强劝,大家用些稀饭而散。
饭后,小云逞往外面去张罗诸事。玉甫怕人笑话,仍掩过一边。云甫见浣芳穿一套缟素衣裳,娇滴滴越显红白,着实可怜可爱,特地携着手,同过榻床前,随意说些没要紧的闲话。浣芳平日灵敏非常,此时也呆瞪瞪的,问一句,答一句。
正说间,突然一人从客堂吆喝而出,天井里四名红黑帽便喝起道来。随后大炮三升,金锣九下,吓得浣芳向房后奔逃,玉甫早不知何往。云甫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层层,千头攒动,万声嘈杂,不知是否成殓。一会儿又喝道一遍,敲锣放炮如前,穿孝亲人暨会吊女客同声举哀。云甫退后躺下,静候多时,听得一阵鼓钹,接着钟铃摇响,念念有词,谅为殓毕洒净的俗例。洒净之后,半晌不见动静。
云甫再欲探望,小云忽挤出人丛,在房门口招手。云甫急急趋出,只见玉甫两手扳牢棺板,弯腰曲背,上半身竟伏人棺内。李秀姐竭尽气力,那里推挽得动?云甫上前,从后抱起,强拉到房间里。外面登时锣炮齐鸣,哭喊竞作。盖棺竣事,看的人遂渐渐稀少。于是吹打赞礼,设祭送行。
云甫把守房门,不许玉甫出外。自立嗣兄弟、浣芳妹子、阿招大姐及楼上两个讨人,—一拜过。然后,许多本家亲戚男女客陆续各拜如礼。小云赶出大门,指手划脚点拨。夫役拥上客堂,撤去祭桌,络起绳索。但闻一声炮响,众夫役发喊上肩,红黑帽敲锣喝道,与和尚鼓钹之声,先在弄口等候。这里丧舆方缓缓启行,秀姐率合家眷等步行哭送。本家亲戚或送或不送,一哄而去。
玉甫乘乱,欻地钻出云甫肋下。云甫看见拉回。玉甫没奈何,跌足发恨。云甫道:“耐故歇去做啥?明朝我同耐徐家汇去一埭,故末是正经。故歇就送到仔船浪,一点无拨事体,做啥嗄?”玉甫听说的不差,只得罢休。云甫即要拉往西公和,玉甫定要俟送丧回来始去,云甫也只得依从。不意等之良久杳然。
玉甫想着漱芳所遗物事,未捻秀姐曾否收抬;背著云甫,亲往左首房间要去查看。跨进门槛,四顾大惊,房间里竟搬得空落落的,一带橱箱都加上锁,大床上横堆着两张板凳,挂的玻璃灯打碎了一架,伶伶什什欲坠未坠,壁间字画亦脱落不全,满地下鸡、鱼骨头尚未打扫。玉甫心想:漱芳一死,如此糟塌!不禁苦苦的又哭一场。云甫在右首房问并未听见,任玉甫哭个尽情。玉甫一路哭至床前,忽见乌黑的一团,从梳妆台下滚出,眼前一瞥,顷刻不见。玉甫顿发一怔,心想:莫非漱芳魂灵现此变异,使我匆哭?因此不功自止。
适值陈小云先回,玉甫趋见问信。小云道:“船浪才舒齐,明朝开下去。耐末明朝吃仔中饭,坐马车到徐家汇好哉。”
云甫甚不耐烦,不等轿班,连催玉甫快走。玉甫步出天井,却有一只乌云盖雪的猫,蹲著水缸盖上,侧转头咬嚼有声。玉甫恍然:所见乌黑的一团,即此众生作怪!叹一口气,径跟云甫踅往西公和里覃丽娟家。
那时愁云黯黯,日色无光;向晚,就蒙蒙的下起雨来。云甫气闷已甚,点了几色爱吃的菜,请陈小云事毕过来小饮。小云带了李浣芳同来,玉甫诧问何事,小云道:“俚要寻姐夫呀,搭俚无(女每)噪仔一歇哉。”浣芳紧靠玉甫身边,悄悄诉道:“姐夫阿曾晓得?阿姐一干仔来里船浪,倪末倒才转来哉,连搭仔桂福也跑仔起来。
晚歇拨陌生人摇仔去,故末陆里去寻囗?”小云、云甫听说,不觉失笑,玉甫仍以好言抚慰。覃丽娟在傍,点头赞叹道:“俚无拨仔阿姐也苦恼!”云甫嗔道:“耐阿是来浪要俚哭?刚刚哭好仔勿多歇,耐再要去惹俚。”丽娟看浣芳当真水汪汪含着一泡眼泪,不曾哭出,忙换笑脸,挚浣芳的手过自己身边,问其年纪几岁、呛人教个曲子、大曲教仔几只,一顿搭讪,直搭讪到搬上晚餐始罢。
云甫和小云对酌,丽娟稍可陪陪。玉甫扁芳先自吃饭。云甫留心玉甫一日所食,仅有半碗光景,虽不强劝,却体贴说道:“今朝耐起来得早,阿要困?先去因罢。”玉甫亦觉无味,趁此同浣芳辞往亭子间,关上房门;推说困哉。
其实,玉甫这些时像土木偶一般,到了亭子间,只对着一盏长颈灯台,默然闷坐。浣芳相偎相倚,也像有甚心事,注视一处,目不转睛。半日,浣芳忽道:“姐夫听囗!故歇雨停仔点哉,倪到船浪去陪陪阿姐,晚歇原到该搭来,阿好?”玉甫不答,但摇摇头。浣芳道:“勿碍个呀!(要勿)拨俚哚晓得末哉。”玉甫因其痴心,愈形悲楚,一气奔上,两泪直流。浣芳见了,失声道:“姐夫为啥哭嗄?”玉甫摇摇手,叫他“(要勿)响”。
浣芳反身抱住玉甫,等玉甫泪于气定,复道:“姐夫,我有一句闲话,耐(要勿)去告诉别人,阿好?”玉甫问:“啥闲话?”浣芳道:“昨日,帐房先生搭我说:阿姐就不过去一埭,去仔两礼拜,原到屋里来。阴阳先生看好日脚来浪,说是廿一末定归转来个哉。帐房先生是老实人,说来浪闲话一点点无拨差!俚还教我(要勿)哭,阿姐听见哭,常恐勿肯来。再教我(要勿)去同别人说,说穿仔,倒勿许阿姐来哉。姐夫难(要勿)哭囗,故末让阿姐转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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