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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氏因为昨日闹医院的事,是要瞒着人的,更是不能让丈夫知道,因之在家里一切都如往常,不露一点形迹。这时,正捧了小南几件小衣,放在盆里,端到阶沿下来洗。小南一脚跨进门,看到了之后,就红着脸道:“放下来,谁要你跟我洗东西?”余氏道:“一大清早跑回来,又发什么鬼风?”小南道:“姓洪的是你什么人?你要到医院里去看他,你把我脸都丢尽了。”常居士喝道:“这孩子说话,越来越不通人性。你妈到医院里看一看人的病,有什么事丢你的面子?医院是女人去不得的地方吗?你现在不过是像戏子一样,当一名舞女,有什么了不得?就是当今的大总统让你来做了,你娘老子上一次医院瞧人去,也不会失了你的官体。”小南大声叫道:“你还睡在鼓里呢?她上医院去瞧人,在医院门口大闹,让巡警逮到局里去了,今天报上登着整大段的新闻,说她是个泼妇,把我的名字也登上了,你说,我还不该急吗?”余氏听说倒不由得心里扑通跳了一下,便道:“是哪个卖报的小子,登老娘的报?回头他走我大门口过,我打死他。”常居士道:“你真是一只蠢猪,又是一条疯狗,登报不登报,和卖报的人有什么关系?新闻是报馆里登的呀。”余氏道:“那我就去找报馆。”常居士道:“你先别说那些废话了,你究竟是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了?你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准备呀。”余氏听说,早是放下盆了,索性坐在阶沿石上,两手一拍道:“说就说吧,反正我也不会有枪毙的罪。”于是她就把在医院里吵嚷,连说带嚷,手上连拍带比,一个字不留,完全说了出来。说完了,站起来,站到小南的身边,向了她的脸望着道:“老娘揍了人,可没有让人揍,有什么丢你的面子?”小南虽然是身价抬高了,但是看到余氏这种凶样子,很怕她动手就打,于是向后退了两步,哭丧着脸道:“你闹就闹吧,为什么说是我的娘,报上登了出来,惹得同事的都笑我。”余氏道:“他妈的,说的全不是人话,你做了皇娘,我还是国太呢,你不过做了一个跳舞的女孩子,连娘都不认了吗?随便你怎样说,派别你怎样说,你总是我肚子里面出来的,人家笑你娘,你就说,那要什么紧?破破的窑里出好货。谁取笑你,教他当面来和我谈一谈,我把他的嘴都要撕破来。”小南见她母亲瞪了一双大眼睛,说起话来,口里的白沫,四面飞溅,两只手只管向前指指点点的。小南总怕她一伸手就打了过来,只得一步一寸地向后退让着。退到了大门口时,只听身后人道:“别闹了,闹到门口来,更是让人家笑话。”
回头看时,却是王孙靠了对过的墙根站住呢。小南摇着头道:“不用说了,气死我了,报上说的,可不有一大半是真的吗?”余氏追到大门外来,向王孙点了一个头,带着淡笑道:“王先生,你们班子里,都是念书的人,说话不能不讲理,怎么叫我们丫头不认娘呢?
有道是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女儿都讨厌起娘来了,这还了得吗?这丫头一点出息没有,让人家笑不过了,倒跑到家里来议论我的不是。我说你们班子里,谁有那种本事,让他到我家里来谈谈,我不用大耳刮子量他,那才是怪事呢。”王孙笑道:“我们那里不是班子,不过是个艺术团体。”余氏道:“也不管是坛里坛外吧,反正女儿不能不认娘。我还是那句话,女儿做了皇娘,我还是国太呢。”王孙在当学生的时代,自负也是个演说家,见了什么人,也可以说几句。可是现在遇到了这位未来的岳母,絮絮叨叨地说上这样一大篇话来,他就一个字也回答不出,只是向了她发出苦笑来。小南本来要借着王孙的一些力量,和母亲来争斗一番的。现在母亲见了王孙一顿叫喊,却让王孙默然忍受,只是报之以笑容,这不由得让她的锐气,也挫下了一半去。余氏站在门边,一只脚跨在门槛里,一只脚跨在门槛外,却伸了一个食指向王孙指点了道:“我告诉你,你们是先生又怎么了?我可不听那一套。你别瞧我们穷,我们还有三斤骨头,谁要娶我的姑娘,谁就得预备了花花轿子来抬,要想模模糊糊就这样把人骗了去,那可是不能够。”她忽然转了一个话锋,将箭头子对了王孙,这叫王孙真是哭笑不得。她的话原来是十分幼稚可怜,但是她这样正正当当对你说,你怎么能够完全置之不理?只得掉转脸来向小南道:“你瞧瞧,你们老太太,乱放机关枪,流弹竟射到我身上来了。我不过是由这里过,在门口望望,与府上的事有什么相干呢?”他说着说着,把那张白面书生的面孔,可是气得像喝醉了酒一般,也不再待小南答复,就回转身子走了。
小南受了一肚子委屈而来,想多少发泄一点的,不料到家以后,委屈得更厉害。现在见王孙索性也让母亲气走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她顿着脚,指着母亲道:“你,你……你也太难了,我真……”下面一句补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乎,哇的一声,眼泪交流的,大声哭了起来。
第十七回 四壁斋空薄衣难耐冷 一丸月冷怀刃欲寻仇
余氏那样大吹大擂地说了一顿,自己觉得是很对的。反正你喜欢我的姑娘,你就得敷衍我,我说了什么,你也得受着。不料王孙竟不受她这一套,扭转身来便跑了。这一下子,倒让她脸上抹不下来。加之小南又不问好歹,站在大门口,就哇地一声哭了,这是让她手足无所措。便扯住小南一只手,向屋子里拉了进来,道:“我且问你,我什么事把你弄委屈了?
要你这样大哭大闹。”小南将手向怀里一缩,指着余氏道:“你这种样子胡闹,你不爱惜名誉,我还爱惜名誉呢。从此以后,我们母女脱离关系,谁也不管谁。我说走就走,以后我是永不回来的了。”她扭转身去,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向杨柳歌舞团走去。余氏由后面追了出来,叫道:“小南子,你往哪里去?你就是飞上天去,我也会用烟熏了你下来呢。”小南竟是不听她的叫喊声,一直跑了。
余氏本想一直追到杨柳歌舞团里去的,转念一想,她说不回来,不能真的不回来,就算真的不回来,好在由家到杨柳歌舞团只有这样三步路,自可以随时去找她去。于是眼望了小南走去,也就不追了。当她走回家来的时候,常居士首先问道:“你也太闹了,一个人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你的大名,已经在报上都登出来了,这还不算,又要和你女儿大闹。你的鬼风头,出的是越来越大,那非在大门口摆下百日擂台不可了。”余氏道:“要大闹,就大闹到底,反正我不能让那小毛丫头逃出我的手掌心去。若是她都闹赢了我,以后我别做人了。死瞎子,你别多管我的闲事。”她口里说着话,手上碰了屋子里的东西,就是轰轰咚咚的一阵乱响。常居士看她那样子,大有发拚命脾气的意思,这话可就不敢接着向下说了。余氏听了报上登了她的消息,已经是不高兴,加上女儿回来,又数落了她一阵,更是忿恨,一个人尽管在家里滔滔地闹个不绝。常居士被她吵骂不过,又不敢禁止她,只得摸了一根木棍子在手,探探索索地,走了出去了。他心里想着,洪士毅这个人,总是少年老成的汉子,他起初认识我家的女孩子,或者不能说全是好意。但是自从到我家来了以后,说的话,做的事,哪一处不是公正的态度?就是以我们谈话之间,研究佛学而论,我们也不失为一个好朋友,人家到我们家来拜访,病在我们家里,我们不好好地看护人家,却也罢了,反把人家抬到当街去放了。只怪自己太柔懦了,当时却不能把这事拦祝自己的妇人,勉强去看人家的病,还闹了一场大笑话。这事若传到了洪士毅耳朵里去了,岂不是替人病上加病?再说,不管朋友的交情怎样,他是一个客边寒士,穷人应当对穷人表示同情的,他就是不认识我,不是由我家里抬了出去的,我知道了这么一番情形,为和他表示同情起见,也就可以去看看他了。好在那个慈善会附属医院,自己也是很熟识的,就半坐车子半走路地慢慢地挨到医院里去吧。他想到这里,伸手一向口袋里去摸钱时,呵!前天余氏撒落在里面屋子里地上的铜子,自己曾偷偷儿地,摸了一些揣在小衣袋里,不料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这一定自己觉睡得熟的时候,让余氏又偷了去了。这样看起来,这个女人,对于她丈夫,简直不肯失落一点便宜。我虽然是有妻有女,其实也就是无妻无女,和洪士毅是个同样的人,我不去看看他,谁还应当去看看他?想到这里,身上就是没有铜子坐人力车,这也不必去管了。凭了一张嘴,和手上一根木棍子,挨命也要挨到那慈善会的医院里去,要这样,才可以知道是用什么心眼儿去对他?在我一个人,总算是对得住自己良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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