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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听完我的回答,压着我的人吩咐着,那两个用枪指着我师父的人就走了过来,一左一后就把我的手给反扣着,然后把我架了起来。这个时候我才看清刚才压着我的那家伙的脸。他看上去和我岁数相差不大,挽着袖子,臂膀上带着袖章,左胸前,有一枚领袖的头像徽章。
&esp;&esp;他冷冷地看着我,但是眼神里充满着喜悦。那种感觉就像是“终于又被我逮着一个”一般。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小册子,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冲着我说道,领袖说了,我们要清理古代文化中的残汤剩饭,把糟粕劣习统统打倒!才能救国家,救人民!今天我们又抓到了一个封建份子,为领袖,为人民,又立下了一功!
&esp;&esp;那种口吻,听上去慷慨激昂,活像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南征北战》里的腔调。师父在一边愤怒地盯着这群人,我对师父挤着眉毛,意思是让他别掺和,省得惹出更大的麻烦来。而事实上我觉得即便是被抓住,这件事也不该能有多严重,最多也就是把我抓过去,盘问一下,交代清楚后,也就会把我放了。
&esp;&esp;而事实证明,我想得太过于乐观。那一天,我遭遇了我出生以来,最大的挫败。
&esp;&esp;由于是从床上被抓起来,我身上只穿着短裤和一件背心,就这么被押着从正门走了出去,好像游街一样,通过门口的梯坎,走到尽头处的马路边。好在街坊们都害怕,大多数没有出门围观,偶尔有一两个人远远地在家里看着。
&esp;&esp;路过昨晚我烧纸的地方,发现尸体已经被运走了,地上只留下一滩红黑色的血迹和我昨晚烧纸留下的灰烬。到了马路边,几个人就把我推搡着,塞到了一辆东风大货车的货箱里,里头坐着三四个跟我差不多被反绑着的人,每个人都低着头,看上去极其沮丧,就像年初在七牌坊看到的那个地主一样。而身边还站着几个手持红缨枪的年轻人。
&esp;&esp;当下脑子也清醒了,也知道此刻最好不要当出头鸟,省得自己吃亏。既然抓了我,总不能抓得不明不白,如果仅仅因为我昨晚烧纸的行为,就给我定罪的话,恐怕也没那么荒唐吧。于是我一声不吭,车开了大约有十来分钟,到了距离老城墙不远的一个院子里,这个地方我没有来过,但是一个人凶神恶煞地招呼我们车上的人统统下车的时候,我才看清这个院子。从大小和陈设来看,应该是一个学校的操场。
&esp;&esp;那群人让我们排排站,一个个挨着报上姓名。在我们面前坐着一个奋笔疾书的人。每个人说了自己的名字后,他都要重复一遍这个名字,然后问为什么抓你,然后加上一条罪名。轮到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叫司徒山,因为给死人烧纸钱被抓。他重复了一边,司徒山,封建份子。
&esp;&esp;所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根本没有解释的余地,甚至是开口申辩的权利,就已经给我定了罪名。诸如此类的,在场还有很多“不法分子”,“走资派”,“反革命”等等。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意识到,我大概把这群人想象得太简单,并开始为自己担忧。
&esp;&esp;我们同批被押送来的这些人,都被统一关进了一间教室里面。进去之后,刺鼻的味道臭不可闻。里面已经挤了十几个人了,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从阎罗王那儿走了一遭似的,身上脸上都是伤,这当中有裁缝,有老干部,有教师。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牌子,上边有姓名和自己的罪名。
&esp;&esp;这个牌子,像一个耻辱一般,即便多年以后大多数人不愿意重提此事,我依旧觉得自己当初挂着牌子,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和摧残。那些先于我们被关押的人里,看上去都被殴打虐待过,当中甚至还有妇女。此刻我注意到一个牌子,上面也写着封建份子,这跟我的罪名一样,于是我仔细打量起这个人来,从衣服的样子,到坐在地上的姿势,然后头顶的香疤,于是我知道,这是个和尚。
&esp;&esp;我虽然是学道的人,但我并不是出家人。可我的师父是出家人,所以我也能够区分道士和和尚之间同为出家人,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的。师父那样的人自由散漫,且荤素不忌,只是不能结婚生子,除此之外,和寻常百姓无异。但是和尚却必须要求清心寡欲,不问红尘中事。这和尚都在庙里打坐念经,偶尔也就出门化缘,真正懂得手艺的佛家人,大多不会待在庙里,多数都是在民间。庙里只会在初一十五等日子,给善信们行个方便,做做法会什么的。
&esp;&esp;师父几天前跟我说的有佛庙被砸,和尚被逼还俗的事情又出现在脑子里,虽然眼前的这个和尚应该不是那个庙里的人,但由此可见,这件事不是偶然,而是到处都是了。他一直在闭目养神,但是眉骨被打破了,半边脸上都是血干涸后的印记。
&esp;&esp;我心里开始觉得,自己恐怕也会挨顿揍了。于是我暗下主意,如果他们要让我坦白罪行,我就说得可怜一点,多多认识错误,态度稍微好一些,没准人家就不动手用刑了。其实当时我自己心里也不相信他们会这么慈悲,但我必须用这样的方式说服自己,好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esp;&esp;然而,我还是想多了。到了傍晚的时候,有人在教室外隔着门喊着我的名字,要我站到门口。于是我默默起身站了过去,门打开后,依旧是两个人一左一右把我拖着,去到另外的一间教室。那间教室里有四五个人,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自己的事的时候,几个人围上来就开始对着我一顿暴打。
&esp;&esp;像我那个年代长大的孩子,大多数小时候都会打架,我当然也有过被人围殴的时候,这个时候通常帮我的只有地包天一个人。可是当天这顿揍,却几乎快要把我打死。
&esp;&esp;我根本就没有机会针对我的事说任何一句话,即便我在挨打的时候,几度试图开口说话,还没说到半句,就会有人朝着我的肚子上狠狠踹一脚。很快,我的嘴里出现一种涩涩的,微微有点咸的感觉,那是血的味道。脑袋也一个劲嗡嗡作响,拳头打在我的身上,我甚至出现一种麻木和不痛的感觉了。
&esp;&esp;他们停止了殴打,我却口中吐血,倒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esp;&esp;这顿打,让我记了一辈子,也教会我在将来的日子里,用武力是为了保护更为弱小的人,而不是凌驾于别人之上。
&esp;&esp;我心里愤怒着,想反抗,但我深知,若是反抗,也许真的会小命不保。眼前这群家伙,他们的暴行必然是被默许才会如此胆大妄为,于是我咬着牙忍着,一声不吭。其中两个人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凑到我面前看着我的脸,似乎是在看我有没有失去意识,顺便还给了我两个耳光。接着就把我拖到一边,让我蹲在地上。其中一个人指着地上的粉笔对我说,交代吧。
&esp;&esp;交代?打都打过了,还需要交代什么。现在我说什么还有用吗?于是我摇摇头说,我不认字,不会写。一个人一脚踢到我的肩膀上,把我踹翻在地,他说,你不认字是吧,那你说,我帮你写。
&esp;&esp;我知道此刻我无论交代得多清楚,最终都是有罪的。于是我决定编一个故事,尽量把事绕得远一点,然后我就认罪。这只是为了少受皮肉之苦,但是当下我心中暗暗发誓,假如我被这群混蛋弄死了也就罢了,但如果我没死,我一定要让你们这群混蛋生不如死。
&esp;&esp;五逆之罪
&esp;&esp;当下,我说了一个连我自己都不信的故事。大致上是在说,我从小就体弱多病,以至于眼界很低,常常会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这次也是因为看到打死了人,心里害怕,于是就产生了幻觉,看见了死人的鬼魂。害怕它来害我,于是就偷偷半夜去给它烧点钱纸。
&esp;&esp;我在告诉他们这段故事的时候,把自己说的非常不堪和胆小,引得那个记录笔记的人哈哈大笑,他笑的是我的愚昧无知。于是当天晚上也没再继续难为我,就吩咐另外两个卫兵,把我押回教室里。我的背和腿是被打得最惨的部位,所以我不得不一瘸一拐地走路,到了门口我问那个做记录的人,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
&esp;&esp;那人放下手上的笔对我说,这取决于你的认罪态度,目前来看,还算良好,等组织上决定了,也许就去扫扫茅厕,掏掏大粪。再严重点,就下放劳改。
&esp;&esp;于是我没说话了,随后就跟着回到了教室里。
&esp;&esp;两个卫兵把我扔在教室里就关门守在门外了,我身上有伤,动唤起来会疼,不会好在都是些外伤,休息阵子应该就会好转。在我被扔回教室里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我,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司空见惯,唯独只有那个和尚,保持着我离开时候的坐姿,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我。
&esp;&esp;我没有学过佛学,不懂得禅定的真理。也许是他本身多年的修行使得他即便遭遇这种不公平的事,也会宠辱不惊。当天夜里我无数次被开门,抓人,关门的声音吵醒,到一场批判
&esp;&esp;我虽然学道,但是佛家所言的“五逆之罪”我也是知道的。那是五种在佛教所定的重罪,“出佛身血”就是其中的一种。本意是说,让佛的肉受伤流血,是对佛的伤害亵渎,重罪论处。而庙里的佛像,都是佛祖的化身,所以打砸他们,同罪论之。
&esp;&esp;和尚一直以来,都语气平和,唯独说到这一点的时候,略微有点激动。
&esp;&esp;和尚告诉我,明天下午,他就要被押去游街了,随后怎么处置他,也不得而知。不过和尚说,自己是出家人,这群年轻人就算为难自己,也不至于赶尽杀绝,所以大不了就多吃点苦头罢了。言语之中,透着一种无奈。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原本好好在修行,就变成了这个结局,心中难免不会有怨怼。
&esp;&esp;我告诉和尚,今天虽然在这样的地方认识了大师,但是他日如有机会,一定好好拜访,也希望他能够保重平安。然后我对和尚说,如果大师能够有机会重获自由,劳烦你帮我转告一下我的师父,告诉他我在什么地方,然后我很好,没有大碍。
&esp;&esp;和尚答应了,并要我留下了师父的地址。我从昨天早上被抓到这里,师父肯定也是着急坏了,四处在托人寻找,眼下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被关多长时间,但凡有机会托人报个平安,也是好事。
&esp;&esp;于是我就这么跟和尚聊着,眼看他已经睡意难挡,我才回到自己的角落里休息。第二天午饭后,来了一群人,挨个点名后,把点到名字的人统统带走,这其中就有那个和尚,而我也是在那次点名,才知道和尚叫做慧迟。这名字听上去应该是法名,而这位慧迟和尚,也许是我的一个贵人,他阻拦了我去做一些看似行善实为作恶的事,那短短的两三天里,也是我这一生唯一见到他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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