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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均平侧卧着,一条腿架在被子外头呈骑座状,中衣凌乱,袖子缩到了胳膊肘,衣襟大开,露出一截儿白花花的小肚子。他依旧睡得很香,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巴半张着,唇边有可疑的水渍,脸上表情犹如婴儿一般无害又无辜。这个率性又爽朗的少年人为什么会在十年后变得那么冷酷狠毒,煞气阴沉,为什么会对自己曾经亲近的人下毒手?卓云低着头看他安静而无辜的睡颜,怎么也想不明白。也不知看了多久,外头终于传来老太太尖利的声音,“二丫头你这懒鬼,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床上躺着。赶紧给我起来,要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索性一脚踢开了门冲进屋,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笤帚,分明是想藉机收拾卓云。这样的魔音入耳,贺均平哪里还睡得着,立刻就惊醒了,“啊——”地叫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生气地跳着脚朝老太太吼,“你干嘛呢?大清早的吵什么吵。昨儿不是跟你说了二丫崴了脚,你朝她吼什么?赶紧的做你的早饭去!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起床气不小,发起火来凶神恶煞的,便是卓云瞧着也觉得心里头有些毛毛的,更遑论老太太这样色厉内荏的人,立刻就被他给唬住了,嘴巴哆哆嗦嗦了一阵,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老老实实地一转身回去厨房煮饭去了。虽说把扰他清梦的老太太给骂走了,贺均平依旧不痛快,揉了揉眼睛,气鼓鼓地冲卓云抱怨道:“我说方卓云,你睡觉的时候能不能老实点儿,整整一晚上又是哭又是闹的,害得我都没敢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才眯了一会儿,这又被那老太婆给弄醒了。”卓云微觉意外,挑眉道:“你说我晚上哭闹,怎么可能?”她晚上一向睡得安稳,好吧,就算昨儿晚上确实有些不对头,可也不至于整晚哭闹吧。”“你可别不承认。”贺均平毫不客气地往卓云床上一倒,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眼睛眯一眯,眸中顿有水光闪烁,果然是困极了的样子,“你还一直叫陆锋大哥的名字。真奇怪,你又不认得他,怎么会——”他忽地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又坐起身来直直地朝卓云看过来,目光包含探究。“说起来你昨天就不对劲,为什么一直问陆锋的事?难道你认得他?”说罢他又疑惑不解地皱起眉头,“不对啊,陆锋大哥并没有来过益州,难道你去过泰州或是京城?要不然怎么会识得他?”卓云只作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罢,又一脸嫌恶地使劲儿推他,小声道:“赶紧下去,你一个男孩子坐在我床上像什么样子。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怎么一点规矩也不动。不晓得男女大防么?”贺均平斜着眼睛看她,忍不住嗤笑出声,“你这会儿倒是想起男女大防的事儿来了,太晚了吧。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古板的小学究,照你这么说,昨儿下山还是我一路把你给背回来的呢,岂不是以后还得非我不嫁。哇哈哈——”他越想越得意,竟叉着腰大笑起来,罢了又一本正经地道:“虽然你性格一点也不温柔,不过长得倒是不错,人也还算聪明,将来生的的孩子应该也不会又笨又丑。算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娶了你——”他话音未落,脸上就狠狠地挨了一下,耳光虽不重,却也实实在在地把他给扇懵了。“你干嘛——”贺均平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少爷,风度实在不错,被卓云打了一巴掌也没歇斯底里地闹起来,只大喝了一声,一脸委屈地捂着脸瞪着卓云,眼睛一红,眼眶里顿有水光涟涟,扁着嘴巴巴地责问道:“方——方卓云,你也太过分了,你竟然打我?枉我昨儿费尽了力气把你背回来。你这忘恩负义的死丫头,我再也不理你了。你就等着被你们家狠毒的老太婆收拾掉吧。”说罢,狠狠一跺脚,捂着脸气呼呼地冲出去了。“哎——”卓云喊了他一声,不见贺均平停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冲了出去。待屋里安静下来,卓云才低头盯着刚刚打人的手仔细看了几眼。她其实也没想教训他,只是——心里头到底难受,她过不了这个槛儿。她知道自己刚刚有些激动得过了头,无论如何也不该对贺均平下手的。那个小鬼,至少现在还不坏。卓云一泄气,身子直挺挺地往后倒,闭上眼睛,各种想法和念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她还依稀记得昨晚的梦,梦里陆锋还在,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英俊又优雅。他温温柔柔地朝卓云笑,一字字道:“阿云,对不起,我可能不能陪着你了。我先前以为只要有了你,便是被陆家赶出门又有什么关系,不管什么样的日子总能熬得过去。可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是不行。离了陆家,我什么事也做不了。你难道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这辈子一事无成?”所以,这才是她从昨天起就一直在怀疑的东西吗?就因为贺均平说的那几句话,她竟然怀疑起陆锋对她的感情?卓云觉得自己简直太恶心太可怕了,她无法原谅自己竟然会用这种卑劣的想法去揣度陆锋。那样热情又孩子气的陆锋,永远在她面前都温柔得犹如春风一般的陆锋,她怎么能去怀疑他?如果他真想离开,大可直言相告,他知道她的性格,只消他一句话,卓云绝对不会拦着他,更不会要死要活作那小儿女的姿态。他实在不必演那么一场戏,绝了自己的后路,连姓氏名字都丢了。亦或者,那仅仅是陆家和贺均平联合起来演的戏?目的不过是为了要把陆家少爷从她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身边解救出来?卓云头痛欲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里会忽然钻出这些怪异又荒诞的想法。明明贺均平就在面前,明明只需她一狠心,她恨了十年的仇人就能从此消失,可是她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不去报仇雪恨,反而怀疑起陆锋来。她的脑子里又响起贺均平斩钉截铁的声音,“……我便是舍了性命也不回对你们不利。”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卓云把头深深地埋在被子里,觉得脑袋都快要炸开了。“喂——”一个闷闷的声音在床边唤她,卓云掀开被子看他,小脸闷得通红,眼神纠结而痛苦,倒把贺均平吓了一跳。“我说方卓云!”他梗着脖子狠狠地瞪着她,故意提高了嗓门,“你干嘛摆出这幅模样,明明是你欺负我,搞得好像我对不起你似的。女人真是难伺候,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像你这样喜怒无常的。”说罢了,他又把手里的饭碗重重地往床边矮桌上一放,发出“砰——”地一声响后,又气鼓鼓地折身冲出门去,一副不愿意跟卓云多说废话的样子。若是换了以前,卓云早就开口哄他了,到底是她不对在先,可自从晓得他就是贺均平以后,卓云的心里就完全变了,对贺均平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就算现在明明觉得心中有愧,可是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卓云的脚伤不算太严重,且现在年纪又小,在床上躺了三天后,就已经能下地走动了。贺均平一直在跟她闹别扭,一天到晚都故意绷着个小脸,每每见了卓云,总把下巴抬到天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卓云打转,说起话来却是难得地尖酸刻薄,仿佛恨不得要把她惹怒了才好。贺均平不会干家务事,先前卓云康健的时候,他每日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卓云烧饭的时候在灶下添柴火,这几日卓云躺在床上不能动,他连烧火的差事也不愿做了,全都推到老太太身上,自个儿做了个靶子竖在院子里,从早到晚地练习射箭。老太太虽有不忿,可看在“刘大户”和家里那两袋粮食的份上终究没敢说什么,只时不时地跑到卓云面前骂几句。待卓云的脚一好转,她又立刻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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