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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礼毕,学宫令田文宣布开坛,淳于髡晃着光脑壳子走上讲坛,朝各路神祇鞠躬毕,转身面向所有学子,慢悠悠地将光头从左转到右,从右再转到左,如是三轮。在光头转动的过程中,两道光柱从半眯半睁的眼皮里略略泛黄的两只老眼珠子里挤出,如刺般扎向场中的每一个人,因饱食无虞而油光可鉴的老脸上现出某种神秘莫测的表情,那表情说笑不笑,说僵不僵,说严不严,说慈不慈,使人如坠十里雾中。
&esp;&esp;稷下谁都晓得淳于髡滑稽多智,但凡开坛,看光头主坛、捧腹大笑是所有学子的一大乐事。然而,似今日这般一反常态,老光头非但没有活跃气氛,反倒做出这么多让人不知所措的动作,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
&esp;&esp;就在所有人莫名其妙、场上鸦雀无声时,淳于髡缓缓收回目光,闭眼有顷,嘴巴未张,面部未动,但一声富有乐感的“唏”及三声抑扬顿挫的“啧啧啧”却不知从何处传出,清晰可辨。
&esp;&esp;这是期盼已久的时刻,顿时,欢声雷动。
&esp;&esp;淳于髡摆手,场上安静。
&esp;&esp;“先生们、学子们,”淳于髡晃几下亮亮的光头,中气十足,“今天是个大阴天,日头让乌云遮住了。然而,你们大可不必忧虑,因为,”动作滑稽地拍拍自己的光头,“有这个物什在呢!”
&esp;&esp;场上顿时笑翻了。
&esp;&esp;“这个物什能给你们光,能给你们热——”淳于髡拉出一个声调,环视一圈,就在大家都以为是个肯定句时,才说出最后一个波澜起伏的“吗?”字,秒变设问。
&esp;&esp;场上再笑。
&esp;&esp;“不能!”淳于髡自我否定,眼珠子瞪起。
&esp;&esp;又是一阵笑声。
&esp;&esp;“有什么能给你们光,给你们热呢?”淳于髡恰到好处地引入主题,“有一个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远道而来的人!此人是谁,老光头不说你们也都猜到了。”朝人堆中伸手,“有请邹地鸿儒孟轲孟夫子上坛,发光散热!”
&esp;&esp;所有目光聚焦于孟轲。
&esp;&esp;孟轲站起,正襟扶冠,大步上台,走至神祇前面,行三拜大礼,礼毕,向淳于髡深揖,再向众人揖礼一圈。
&esp;&esp;“孟夫子,请!”淳于髡还过礼,将他礼让到坛中央,瞪大眼,夸张地盯他一会儿,转对众人:“光头总算是看清楚了,面前这个人,确实有学问,有大学问。”对孟夫子揖礼,“孟夫子,光头将这只坛子交给你了,”指向一排神祇,“有天地诸神护佑,相信夫子能守好坛子,甭让踢倒了。”转对众人,“诸位先生,放旗!”
&esp;&esp;各门派前面的旗号唰唰唰地平放到地上。
&esp;&esp;淳于髡朝孟夫子揖过,让出坛场。
&esp;&esp;孟夫子回过礼,目送淳于髡晃着光头走下坛子,走到他自己的旗号下面,席地坐好,方才朝众人鞠躬一周,清清嗓子。
&esp;&esp;“诸位先生、诸位学子,”孟夫子开坛,“孟轲世居邹地。邹国乃小国,邹地乃僻壤。小国僻壤之人,自也是孤陋寡闻,不敢张扬学问。稷下乃治学之地,稷下先生来自天下列国,无不是饱学之士,无不是奇能之才,孟轲心向神往久矣。轲早年许下大愿,有朝一日定来宝地,向诸位先生、诸位学子,讨教学问,博采众长,然而,轲上有老母,下有稚子,不敢奢望远足。轲幼年失父,有母贤淑,闻轲心系稷下,遂严辞责轲,曰,宋人有言,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你今已年过不惑,却依然寡闻如是,抱惑如是,恋窝如是,难道要迷茫一世吗?今有稷下贤人盈道,才子塞门,或可解你万千之惑,还不快快上路去。轲不肖,唯母命是从。慈母既命,轲不敢不从。轲惶惶然踏上衢道,惴惴然赶至稷门,幸蒙祭酒照顾,学宫令为轲设坛,轲方得缘求教于大方之家!”抱拳揖礼,“恳请诸位大贤之才不吝赐教!”
&esp;&esp;孟轲的开场白语气谦逊,言辞中肯,颇有大儒风范。
&esp;&esp;前面三天,关于孟夫子的传闻早在稷下沸沸扬扬,什么孟夫子惧母、孟母三迁、孟母断杼、孟夫子妻丑、孟夫子五不教、孟夫子过鲁、孟夫子拒滕公大礼、孟夫子蔑视天下学问等等,全被消息灵通的小说一门抖落出来,加之孟夫子一到稷下就石破天惊地来一个开坛不立论,稷下学子无不期待一个妄自尊大、好让他们痛扁一顿的愚痴夫子,没想到孟夫子上场后这般低调,倒让大家颇为失落。
&esp;&esp;按照坛规,开坛期间,凡向坛主发问者,须摇动其门派前面的旗帜。没有门派者若要发问,则须走到司坛人跟前,借坛旗提请。讲坛两侧各立一名司坛人,但有旗帜摆动,司坛人就走过去,将发问人引到坛上,面对面向坛主发问。对于所有问题,坛主都须回应,如果不应,则发问者及其所属门派有权向学宫令提请散坛。
&esp;&esp;这是淳于髡主祭后定下的坛规。
&esp;&esp;首先摇动的是一面白旗,上书“公孙子”。众目望去,是公孙龙,一身白衣白袍,手持白色羽扇,风流倜傥。白旗下面围坐五个弟子,皆着白衣。
&esp;&esp;众人笑了。
&esp;&esp;公孙龙是学宫里出了名的刺头,以名实立旗,以坚白立论,最会较真,在稷下几乎没有人寻他辩论,因他或咬住一点不放,或东扯西拉,不断游移谈论话题,将对手搞晕,不知其所云,活活气死。
&esp;&esp;孟夫子初战即遇杠头,众人无不抖擞精神,坐观好戏。
&esp;&esp;在司坛人引领下,公孙龙走到坛前,拱手见礼,劈头就是一问:“在下公孙龙求问,稷下学宫自起坛迄今,开坛必立论,夫子开坛却不立论,是学贯百业呢,还是不知深浅?”
&esp;&esp;真是吊诡之问,因公孙龙在征问的同时,已经给出两个答案,一是学贯百业,一是不知深浅。无论孟夫子承认哪一个,都将掉入陷阱。“谢公孙先生,”孟夫子回揖,盯住公孙龙,“请问先生,学宫可曾立法,开坛必须立论吗?”
&esp;&esp;“这……”公孙龙显然没有想到孟夫子不答不说,反而质问,略顿,“这是规矩!”
&esp;&esp;“敢问祭酒大人,”孟夫子转向淳于髡,“学宫可曾立此规矩?”
&esp;&esp;“就髡所知,”淳于髡对孟夫子的应对大是满意,缓缓站起,晃着脑袋高声应道,“迄止目前,学宫无此规矩,立论与不立论,由开坛者自定!”
&esp;&esp;“公孙先生?”孟夫子转向公孙龙,拉高声音,形成问句。
&esp;&esp;“这是未成文的规矩,稷下之人都懂的,当叫约定习俗!”公孙龙被抵在墙角,依然强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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