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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美君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沉在千米水深的上直街九十六号?
如果槐生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一次,一次就好,跟母亲解释的机会?
太多的债务,没有理清;太多的恩情,没有回报;太多的伤口,没有愈合;太多的亏欠,没有补偿……
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六十年来,没有一声“对不起”。
我不管你是哪一个战场,我不管你是谁的国家,我不管你对谁效忠、对谁背叛,我不管你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我不管你对正义或不正义怎么诠释,我可不可以说,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姊妹?
后记:
我的山洞,我的烛光
佛学里有“加持”一词,来自梵文,意思是把超乎寻常的力量附加在软弱者的身上,使软弱者得到勇气和毅力,扛起重担、度过难关。
写“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四百天之中,我所得到的“加持”,不可思议。
为了给我一个安定的写作环境,同时又给我最大的时间自由,香港大学争取到孔梁巧玲女士的慨然支持,前所未有地创造了一个“杰出人文学者”的教授席位,容许我专心一致地闭关写作一整年。
港大的“龙应台写作室”在柏立基学院,开门见山,推窗是海。山那边,有杜鹃啼叫、雨打棕榈,海那边,有麻鹰回旋、松鼠奔窜。这里正是当年朱光潜散步、张爱玲听雨、胡适之发现香港夜景璀璨惊人的同一个地点。
我清早上山,进入写作室。墙上贴满了地图,桌上堆满了书籍,地上摊开各式各样的真迹笔记、老照片、旧报纸、绝版杂志。我是历史的小学生,面对“林深不知处”的浩瀚史料,有如小红帽踏进大兴安岭采花,看到每一条幽深小径,都有冲动一头栽入,但是到每一个分岔口,都很痛苦:两条路,我都想走,都想知道:路有没有尽头?尽头有什么样的风景?
我觉得时间不够用,我觉得,我必须以秒为单位来计时,仍旧不够用。
卡夫卡被问到,写作时他需要什么。他说,只要一个山洞,一盏蜡烛。柏立基写作室在二零零九年,就是我的山洞、我的蜡烛。每到黄昏,人声渐杳,山景忧郁,维多利亚海港上的天空,逐渐被黑暗笼罩。这时,凄凉、孤寂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像湿湿的雾一样,渗入写作室。
我已经长时间“六亲不认”,朋友们邀约午餐,得到的标准答复都是,“闭关中,请原谅,明年出关再聚”。
但是,当凄凉和孤寂以雾的脚步入侵写作室的时候,会有朋友把热饭热菜,一盒一盒装好,送到写作室来。有时候,一张纸条都不留。
夜半三更,仍在灯下读卷,手机突然“叮”一声,哪个多情的朋友传来简讯,只有一句话:“该去睡了。”
有时候,一天埋首案头十八个小时,不吃饭、不走动、不出门,这时肩膀僵硬、腰酸背痛,坐着小腿浮肿,站起来头晕眼眩。然后,可能隔天就会收到台湾快递邮包,打开一看,是一罐一罐的各式维他命,加上按摩精油、美容面膜。字条上有娟秀的字:“再伟大,也不可牺牲女人的‘美貌’!”
披星戴月、大江南北去采访的时候,纪录片团队跟拍外景。所有能够想象的交通工具都用上了:火车、汽车、巴士、吉普车、大渡轮、小汽艇、直升机。在上山下海感觉最疲惫、最憔悴的时候,我看见工作伙伴全神贯注,然后用一种笃定的、充满信任的声音说,“一定会很好。”
最后的两个月把所有数据搬到台北,对文字作最后精确的琢磨。朋友们知道我每天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自动形成了一个“补给大队”:笔记计算机写作太辛苦?第二天,新的桌上计算机已经送到、装好。没法放松?第二天,全新的音响设备送到。台风、淹水?“来,来我的饭店写。房间已经准备好。”冰箱空了?鲜奶、水果,矿泉水,马上送过去。
因为写作,连定期探看的母亲,都被我“搁置”了。但是夜半写作时,我会突然自己吓到自己:如果“出关”时,母亲都不在了——你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第二天,焦虑地打电话给屏东的兄弟们探问,他们就在电话里说,“妈妈我们照顾着,你专心写书就好。”
万籁俱寂的时刻,孤独守在“山洞”里,烛光如豆,往往觉得心慌、害怕,信心动摇,怀疑自己根本不该走进这看不见底的森林里来。这时电话响起,那头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情感和温暖,说,“今天有吃饭吗?”
第一稿完成时,每天日理万机的朋友,丢下了公司,和妻子跑来作书稿校对。十五万字,一个字一个字检阅,从早上做到晚上,十二个小时高度聚焦不间断。离去时,满眼血丝。
我身边的助理,是年轻一辈的人了,距离一九四九,比我更远,但是他们以巨大的热情投入。每个人其实手中都有很多其它的工作,但是在这四百天中,他们把这本书的工作当作一种理想的实践、社会的奉献,几乎以一种“义工”的情操在燃烧。
所有的机构,从香港大学、胡佛研究院、总统府、国防部、空军、海军司令部到县政府和地方文献会,倾全力给了我支持。
所有的个人,从身边的好朋友到台湾中南部乡下的台籍国军和台籍日兵,从总统、副总统、国防部长到退辅会的公务员,从香港调景岭出身的耆老、徐蚌会战浴血作战的老兵到东北长春的围城幸存者,还有澳洲、英国、美国的战俘亲身经历者,都慷慨地坐下来跟我谈话,提供自己一辈子珍藏的数据和照片,那种无私的信任,令我惊诧、令我感动。
我对很多、很多人做了口述,每一次口述都长达几个小时,但是最后真正写入书中的,只有一半都不到——我可能需要一百五十万字才能“比较”完整地呈现那个时代,但是我只有能力写十五万字。他们跟我说的每一个字,他们回忆自己人生时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虽然没有直接进入书中,却成为整本书最重要最关键的养分、我心中不可或缺的定位坐标。
我认识到,过程中每一个和我说过话的,都是我的导师。
印象最深刻的是蒙民伟。看他谦和而温暖的待人接物,很难想象他是个家大业大的成功企业家。但是当你坐下来安静地聆听他回忆属于他的一九四九,知道他曾经在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热血奔腾地参加“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曾经在清华大学激动地关心国是,你也就了解了为何六十年后他对香港的社会回馈如此认真。虽然他的故事没进入书中,但是他的叙述给了我历史的深度。
写作到最后一个礼拜,体力严重地透支,几度接近晕眩,弟弟将我“架”到医院去做体检。有一天晚上,在连续工作二十个小时后,下楼梯一脚踏空,摔到地上,扭伤了脚踝。
这时,一个香港的朋友来看我;好友专程而来,情深义重,我一下子崩溃,抱头痛哭。累积了四百天的眼泪量,三分钟之内暴流。
累积的,不仅只是体力的长期疲累,也不仅只是精神上的无以言说的孤独,还有这四百天中每天沈浸其中的历史长河中的哀伤和荒凉。那么恸的生离死别,那么重的不公不义,那么深的伤害,那么久的遗忘,那么沉默的痛苦。然而,只要我还陷在那种种情感中,我就无法抽离,我就没有余地把情感升华为文字。
所以我得忍住自己的情感、淘洗自己的情绪,把空间腾出来,让文字去酝酿自己的张力。我冷下来,文字才有热的机会。
三分钟让眼泪清洗自己的郁积时,我同时想到“大江大海”的研究和写作过程里,我受到多少人的认真呵护。我知道自己并不特别值得他们的爱,他们是在对一个“软弱者”慷慨地给予“加持”,因为他们看见这个“软弱者”在做一件超过她能力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所承载的历史重量,在他们心中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也有一个不离不弃的位置。
有幸能和我的同代人这样携手相惜,一起为我们的上一代——在他们一一转身、默默离去之前,写下《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向他们致敬。我的山洞不黑暗,我的烛光不昏晦,我只感觉到涌动的感恩和无尽的谦卑。
二零零九年八月十七日,台北金华街
感谢
香港大学
孔庆荧及梁巧玲慈善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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