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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未迟连连告饶。这一宿她只在枕上辗转反侧,数着猫儿远处一声一声叫唤,秋风铁马声声相催;挨到天明,对镜一看,果然眼圈儿都是乌青的。千秋为了杨楝这番未说出口的计较,琴太微一宿未眠,次日对镜梳妆,只见眼圈儿都熬得通红。她主意既定,索性不再问杨楝,吃过点心便径直往咸阳宫去了。谢迤逦固是不大乐意见她,却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盘桓了小半个时辰,琴太微总算跪在了数月不曾谋面的表姐跟前儿。因为三哥儿体弱,皇后特加恩准,令咸阳宫破例早早地生起了炉子。此刻一室暖香氤氲,烘得她云里雾里地发蒙,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倒是谢迤逦听她期期艾艾说出了几个字,立刻就明白了。琴太微见表姐沉吟不语,只道事情是办砸了。谢迤逦的心思却不知飞向了哪里,半晌才幽幽道:“这桩事情……除了我,你还和谁说过?”琴太微不意她有此一问,立刻道:“不曾与旁人说起,连徵王殿下亦不曾对他说过。”谢迤逦微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琴太微窒了一下,不得不勉强找补道:“便是说了,他也不信的。那个陷害奴婢的宫人出自清宁宫,又是贤妃的人,我原不敢声张,只是……只是……”既不敢声张,又来求淑妃作甚?只是了半天只是不出来,只得道:“求表姐能为我辩明清白……”谢迤逦偏是有心要刁难她:“你入宫这些时日,还是头一遭这样开口求我,你这是……”她忽然低声道,“……哪里来的胆子?”琴太微大吃一惊,蓦然抬头,却见谢迤逦嘴唇紧抿,目色冷然,竟不知是何意味。“你去和皇后娘娘说吧。你原是她的人,这事情也该由她来替你伸张。”言毕不由分说,竟振振袖子起身入里去了。到了这时,琴太微隐隐悟出自己错了。杨楝示意她将事情说与谢迤逦知晓,约莫是算定谢迤逦为了三皇子的缘故必定肯帮这个忙,却不曾想谢迤逦端起了架子。其实,直接去和皇后说只怕还容易些。然而挨到这步田地,她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一时手足无措,汗如浆出,昏昏然不知等了多久,终究无人搭理她,只得提了裙子讪讪站起。正欲告退,却听见珠帘哗啦啦一响,表姐绷着一张精心修饰过的粉脸儿,款款而出:“随我去坤宁宫。”软轿落在坤宁宫,门前銮驾葳蕤,琴太微才明白谢迤逦为何忽然起意要与她同来。原来这一日偏逢初一,皇帝照例在坤宁宫用午膳,饭后并未如平时一般即刻起身,仍旧坐着与徐皇后议事。见淑妃姐妹相携而来,帝后二人各自纳罕,只挨了一会儿便宣见。皇帝并不则声,只教皇后详问事由,却远远地瞧着琴太微一袭素衣,跪在广袖大衫的淑妃身后,身形分外娇小可怜。起先琴太微还一味恐惧,不想谢迤逦全替她说了,从端午节在清宁宫中的陌生宫人,说到如何在先蚕坛“偶遇”那个被贬的宫人,如何使人探听那宫人来历,连她自己不曾向淑妃说清楚的,淑妃都一一文饰得天衣无缝。她只消配合着抹抹眼泪点点头便是。先时那般事不关己冷如冰雪的淑妃,此时桩桩件件数落来,又是感叹表妹懵懂无知,又是斥责奸人用心,说到伤心处,仿佛那不白之冤竟不是琴太微所受,倒是她自己的切肤之痛,好不令人动容。听见这样结果,皇后亦似不甚意外,即刻遣人去先蚕坛去拿那个传话宫人。不一时却听见回话,说那宫人上月里骤发急症殁了。皇后遂拿眼睛看皇帝,皇帝皱眉道:“既然原是贤妃宫里的人,教贤妃过来说话!”皇后忙道:“臣妾想……是否将此事回过母后才好?”“母后?母后也不会护着她的!”皇帝骤然起身,抖着袖子踱了几步,恨恨道,“妃嫔不思好生教养皇子,居然动这些龌龊心思!阿楝是我家长孙,朕的亲侄儿!她一个端茶倒水的贱婢,也敢算计了来!她置朕的颜面于何顾!母后一向宽待她母子,她又置母后的颜面于何顾!”“是臣妾未能管理好后宫。”皇后亦伏拜请罪。皇帝没有接她的话。他愈回味愈觉得可怕,贤妃为了让杨樗有机会与徐氏联姻,设计向杨楝泼污——这倒也罢了,她选择的诱饵竟是身份微妙的琴太微,是谢紫台的女儿。联想到中秋节那一出好戏,皇帝感到不寒而栗——贤妃到底知道自己年轻时多少秘密?十余年王府而深宫的历练,这个唯唯诺诺的淳朴丫头皮囊未变,莫非骨子里已经换了一个心机深沉的蛇蝎女人?因为事涉隐秘,这桩公案必须尽快解决。皇帝称头痛病犯,只教皇后审问。贤妃虽然口口喊冤,无奈人证确凿。琴太微虽然吓得战战兢兢,满面绯红,却一丝一毫松口的余地都没有,连一并带来做证的小宫女谆谆也没有任何破绽。“陛下!”贤妃急了,“徐家早有将徐三小姐嫁给二哥儿的意图,徐安照和我哥哥说了不止一次!陛下请想想,这水到渠成的事,臣妾多此一举去陷害徵王?”“早就有?”皇后轻轻道,眼光掠到皇帝果然变了脸色。贤妃却还不明白,犹自指着琴太微啰啰唆唆道:“焉知不是徵王指使了这丫头前来诬告臣妾,陷害二哥儿?”“休要胡说,”皇后道,“阿楝自己不喜欢徐小姐,陷害二哥儿于他有何好处?”“怎么没有好处?”贤妃已经气急攻心,口不择言,“陛下您一共只有三个儿子,都坏了事就轮到他做太子了!陛下您为何宁可相信侄儿的话,也容不下您的亲生骨肉?”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贤妃自觉说到了点子上,立刻火上浇油:“对的,还有淑妃!此事与她有何相关,她却来掺和一脚!是淑妃也等着二哥儿出事吧?她和徵王就是一条心的!”谢迤逦立刻长跪伏拜,却是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泣不成声。琴太微亦哭道:“是我自己要告状的,不干姐姐的事。要是姐姐为了我而被责罚,我情愿以死赎罪……”眼见众人哭作一团,皇帝气得一语不发。皇后连忙亲手奉上茶水,心中却冷笑:皇帝最恨是有人戳他痛楚,偏偏贤妃跟了他这些年还没有悟出门道来。“把她给我拖下去,掌嘴五十。”皇帝终于喘过气来。内官们把贤妃架了出去。“琴娘子,”皇帝忽然问,“阿楝是真的不知道吗?”“殿下不知道。”她轻声说。“你抬起头来,再说一遍。”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哭花了脸,两只眼睛盛满了盈盈泪水,如此看去皇帝那张苍白的脸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辨不清是何神情,而她自己的眼神,大约也被泪水掩盖了。“我是瞒着殿下偷偷出来找姐姐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桩公案了结得极快,贤妃杜鸿波被废为庶人。皇帝的原意是将其打入浣衣局服役,皇后苦苦求情之下改为迁入冷宫终身不得出门。福王妃征选之事亦不了了之,皇帝命礼部十日之内安排妥当,遣送福王就藩。一时清流叫好,徐党诸公则不免腹诽,但天意难回,连徐安照似乎也放弃了。中秋节一场变故,懵懂如杨樗亦感到山雨欲来、惴惴不安。然则在他的设想中,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娶不到徐安沅,直到贤妃骤然被废,身边服侍人等尽皆替换为皇后心腹,再也没有一个宫人太监给他好脸色看,他才明白事情有多么严重。他头一个反应是去找太后求情。好不容易够到清宁宫,却被内侍们拦在了门口,称“宫中有事,太后不见任何人”。杨樗只道是小鬼难缠,等了许久,才等到张纯出来说话:“杜庶人做局害人,竟算计到了清宁宫里。老娘娘至今未曾发作,已是看着二哥儿的面子了。我劝二哥儿也安分些,不要再给老娘娘添堵,平平安安去绵州,就是二哥儿的孝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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