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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着从没有感受过的热烈,雁青的泪水也涌了出来。“走!”咄苾松开她,拉着她的手向山顶走去。他目光一扫:“你们没见到公主么?”满山遍野的人们这才醒悟过来,一起跪下,口称:“恭迎公主殿下重回突厥!”咄苾得意地哈哈大笑,他传过群臣,将另一只手伸给叠罗施,一手携着一个,走回自己的行宫。当日,颉利可汗赐下封号:义成公主。很快消息传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耳朵里,朵尔丹娜居然留下遗孤,回到了可汗身边。奔放的人们开始唱歌跳舞的狂欢,庆祝这一相逢。他们是那么的善良,转眼就忘记了小公主曾经给他们带来的灾难。上了年纪的人开始给年轻人们讲那只白色的鹰的故事。就像在很多年前一样,人们诚心诚意地企求上苍:流年不利的突厥可以就此转机,国运昌隆,万世长存。这场狂欢,是半地下的,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月。喜悦和希望廉价的在牧民心中播撒。一个月后,如丝的燕草已成茵。这一个月来,咄苾几乎一刻也不让女儿离开身边,他变得罗嗦了很多,不厌其烦地问她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甚至破例让下人为她准备了汉人的房子,汉人的饮食,他似乎要把亏欠了女儿四十年的爱,在这短短的几天尽数补上。至于雁青,她还不是很习惯接受“达达敏尔”这个名字,但已经喜欢上它了,她知道那是泉水的意思,是很美的一个词。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片土地,比起长安,这里的天空宽阔了许多。雁青每天穿着突厥的冠饰袍服,看上去俊美可爱,处处招惹着族人们的眼光。每天的散步,是这一对父女最喜欢做的事情,在父亲,是可以和女儿聊聊天;在雁青,则是可以享受到公主的尊荣。“那些柳树如果不砍,恐怕有水桶粗了。二十年……二十年了,你娘的仇,还是没有报。”咄苾站在山巅的一块大石上,望着北方的茫茫戈壁。“爹爹”,雁青鼓足了勇气,激动地叫道:“我们收兵吧!”咄苾猛然回过头:“你说什么?”雁青直直地跪倒,仰头哀求:“爹爹,娘不是被所有汉人杀的啊!我们为娘报仇就好了,何必迁怒于那么多的百姓?再说,娘她也是一半的汉人,爹爹你也是一半的汉人,这样我也是一般的汉人,至于哥哥,他根本就是汉人……爹,你要算帐,这帐可怎么算?您难道连我,连哥哥也要恨,也要杀吗?”面对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咄苾实在没法子发怒,雁青的薄薄的嘴唇,柳叶般的眉毛,和朵尔丹娜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坚挺的鼻梁,又似乎继承了自己的英气。她那么苍白,苍白的让他这个父亲心疼,咄苾轻轻拉起雁青,脸色依旧是和善的:“起来说话,地上全是石头,不疼吗?”他的目光中,是满满的慈爱。那是从李靖的眸子里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强烈的爱。迎视着这样的目光,雁青鼻子一酸便哭了出来:“爹爹,不打了,咱们不打了!我们回到敕勒川上,女儿一辈子和爹爹在一起。我们再种起一片柳树来,没有几年,就又有柳枝可折了……”她的鼻翼抖动着,越说越激动:“爹爹高兴的时候,我们就围着火堆唱歌、跳舞;爹爹不开心的时候,我就陪着爹爹,您看见我,就好像看见阿妈一样……好吗?爹爹,好不好?”咄苾没有说话,但他的心确确实实渴望着回答一个“好”字。就守着一双儿女过下半辈子吧!没有了朵尔丹娜,江山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他终究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早已没有当年一统天下的野心,支持他的仅仅是两个念头:维护突厥的统一和报仇。“孩子”,他摸了摸女儿一头乌黑的秀发,她的头发也和母亲一样,很硬,浓密的披在肩头。咄苾的笑容有一点忧伤:“爹爹本来再也不会有高兴的时候了,是你,我的小公主,是你给爹爹带来欢笑的啊。我会考虑你说的话,放心。”雁青的眼睛亮起来了,她上前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下山峰。那一夜,咄苾帐中的灯一直都没有熄灭。第二天一早,他破天荒的没有喊女儿出来吃饭,独自一个人转到了山下的牧民家中。帐篷几乎没有一顶是完整的,全都经过了几千上百次的修补,如果有一阵大风,可以想象牧民们的惨状。咄苾随手撩开了一顶帐篷的帘子,门里的女人惊恐万状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小男孩一看见有外人进来,吓得哇哇大哭。只一眼,那女人便认出了他。她又激动又害怕,连忙跪倒行礼。咄苾看了看这个“家”,从里面看上去和从外面看几乎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帐篷还是帐篷,只正中铺着一块什么皮毛,破损的已辨别不出是属于什么动物的。咄苾叹了口气,问道:“你是谁?家里还有谁?”那女人低了头,道:“我叫阿瓦,是木合部落的人。男人死了,儿子……也死了,媳妇已经改嫁——”没有听完她的话,咄苾摸了摸那小孩子:“这是你孙子?”那女人摇了摇头:“是我外孙……万岁,我的女儿女婿一家也已经死光了,只剩下这个小东西,没有他,我也不活啦。”那女人声音虽然哀恫,但说话还是极其冷静。“你的丈夫和儿子是怎么死的?”咄苾问。那女人声音高昂了一些:“我男人死在打长安的战斗里;儿子是跟了突利去打夷男。万岁,他们都是死在战场上的,没有丢我们卓弋家的人!”那女人昂着头,既不骄傲也不激动,居然也没什么怨恨和愤怒。她那么平静,似乎夫死子丧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用破衣衫紧紧裹着小外孙,似乎她的身体就是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全部世界。咄苾点点头,又问:“阿瓦,如果你的外孙长大了,仗还没有打完,你让他上战场吗?”那女人迟疑了一下,答道:“他是个男人,自然要去的,就算是我们一家死绝了,也比做逃兵好。”说到这里,女人的眼角冒出两粒黄豆大小的眼泪,她慌忙用衣袖去擦,越擦越多,终于哭了出来,她泣不成声地道:“万岁,仗不会打到那个时候吧?我们都愿意跟着您啊……万岁您娶朵尔丹娜的时候,我也看见了,我信得过万岁,您会带我们过好日子……会的……”咄苾弯下腰,恭恭敬敬在她面前放下一块金子,转身走了。那天,咄苾走遍了保铁山下所有的村落,很晚才回到山顶的行宫中,又是整整一夜无眠。他就这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关就是七天,除了雁青来送水送饭,没有见任何一个人。夜半的时候,可以听得见咄苾的长吁短叹,或大骂,或争论,只要雁青知道,父亲在做一个多么痛苦的抉择。七天后,咄苾终于推开门走了出来。只是七天,他的鬓角居然多了不少白发。他冷静而坚决地宣布:遣使赴唐,主动议和。李世民大喜过望,当即下令李靖以定襄道总管的身份迎接咄苾入朝。又连下两道圣旨,使鸿胪卿唐俭,大将军安修仁二人星夜赴突厥宣诏,以示大唐议和的诚意和两国修好的决心。保铁山狂欢!长安狂欢!大唐举国狂欢!突厥举国狂欢!在这一片欢呼声中,唯一不安的人,是李靖。他没法子压制不安,只要他和咄苾一打照面,真相必然大白于天下。只要朵尔丹娜是他杀的,咄苾就算放过天下人,也决不会放过他。连雁青和叠罗施也不会。星夜,他找来了副将张公谨在密室深谈达旦。“……这,唐大人怎么办?安将军怎么办?圣上已经下旨,抗旨行事可是掉脑袋的罪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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