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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进来的时候,拿手电筒在我们身上照了两圈:「那群小流氓呢?」我们只知道哭,好半天,我才流著鼻涕说:「早跑了。」那群人又问:「几年级的?都叫什麽名字?」我不敢说,端阳是真不知道。他们明知道套不出什麽东西,还要问得钜细靡遗,当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好不容易把人唬走,端阳一边哭一边揉著眼睛:「小糙,我好疼,你看这里,都破皮了。」我握著他肿了的那条胳膊,一边擤著鼻涕一边劝:「我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说完就朝他破皮红肿的地方吹了口凉气。端阳的哭声突然小了,定定地看著我,我们两张脸挨得极近,端阳的眼珠子比最昂贵的宝石还漂亮,闪得人头晕眼花双脚发软。他低低地和我抱怨:「钱宁哥哥,你到底去哪了?」我想起这四年的故事,想挑出几件有意思的事逗他,却想不出一件甜的,支吾了半天,只好说:「你别管。」端阳把脑袋靠过来,满头软软的头发被太阳一照,变成了温暖的深棕色,他小声说:「我想你。」我惊吓过了头,不知为什麽,到了这一刻,心里泛起的却全是欢喜。我原来打算只抱一小会,就把他赶到一边,可手一碰到端阳的衣服,就变成了无尾熊宝宝和尤加利树,谁见过舍得推开无尾熊的树。後来天色太晚,端阳不肯回去,我只好像当妈的抱著没断奶的儿子一样,抱著端阳吃力地往前挪。端阳真以为我力大无穷,放心地挂在我身上,淡粉色的鲜润嘴唇一张一合,说的全是我最想听的话。我们脸贴著脸,比连体婴儿还要亲密,饶是我的脸皮再厚,也慢慢烧得滚烫。端阳凑在我耳边说:「我家就住在前面那个路口。」我挪得大汗淋漓:「以後记住了,回家别走这条路。」端阳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突然在我右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我脚本来就软的,被他这麽一碰简直是天旋地转,再也站不稳,赶紧把他放下来,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了半天,才梗著脖子骂他:「弄得我一脸口水。」端阳呆了一小会,然後才把手从我脖子上面挪开,把他兜里的钱给我看:「钱宁哥哥,你看,我存了好几年的钱,你喜欢吃什麽,我都给你买。」我吃了一惊,瞪著他看了半天,才悄悄地问他:「刚才别人抢钱的时候,你为什麽不给?」端阳也学我,把声音放得轻轻的:「我想留给你。」他说著,忽然冲我笑了一下:「早知道他们和钱宁哥哥是一夥的,我就把钱给他们了。」我脑袋被这句话震得一片空白,狡辩的话脱口而出:「不是!」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端阳犹犹豫豫地直视著我的眼睛,像是能把我整个人给看透了,我气势立刻又弱下来,结结巴巴地笑:「当然不是,我不是那种人。」他不作声了,埋头走路。我把双手交叉著放在脑袋後面,脸上下意识地换上了一脸亲切:「端阳,你在学校交到朋友了吗?老师喜欢你吗?成绩还跟得上吗?一定够累的吧。」端阳的声音清清脆脆的,他埋头走路,不肯看我:「都还好。」我忽然觉得特没意思,於是脚步一顿,讪讪地看著他。端阳发现脚步声停了,连忙回头一望,然後一溜烟跑回来死死拽著我的手,惊魂不定地问我:「怎麽不走了?」我看著他,死撑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在端阳头上揉了两把:「傻子,离你家就几步路了,自己回去吧。」「钱宁哥哥,」他拉著我的手腕喊:「我知道我们上的是同一个学校。」我看了眼自己穿的那条校裤,知道暴露了身分,只好胡乱点了点头,他又问:「你在哪个班?我以後好去找你。」我看著端阳,眼睛有点泛酸,报了班名,又乾巴巴地补了一句:「你来啊,我罩著你。」+++++晚上到了家,我把校服衬衣和外套都翻出来,撑开熨衣架,拿熨斗来回熨了几遍。第二天去学校,满教室的人都在交头接耳:「钱宁来上课了!」我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支能写字的笔,笔挺地坐在那里,唯恐自己学得不像。一下课,端阳果然来了。他从门外探出一个脑袋,额头上都是汗,一看就是趁著课间跑上来的。有同班的人帮著吆喝:「钱宁!」我心跳得极快,猛地一站,几步跑过去。端阳没等我站稳,就一把攥住了我的手,他掌心里有一团湿热的纸,黏黏的,隔著老远就闻到一股甜腻的奶香:「糖,给你的。」我低著头使劲地看,手心果然有一块糖。旁边看热闹的人发出模糊的笑声,端阳愣了一下,求助似的望著我。我一下子被猪油蒙了眼,脑袋昏昏沉沉地再也转不过来,把掌心里半化的糖几下剥了糖纸,一口吞了下去,连什麽味道都没尝出来,就顾著撒谎:「还成。」四周都静了,转而又哄笑起来。我揽著端阳的後脑勺,想卷起袖管教训他们,又顾忌端阳在,只好皮笑rou不笑地跟著笑了两声:「这是我弟弟。」端阳这个傻小子,居然还高高兴兴地点头,想起那时候的糊涂事,真是一笔烂帐!端阳扯著我的衣袖说:「小糙,来我家玩吧,我家里都是糖。」我被他哄得晕乎乎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这骗小姑娘的招式我八百年前就用过了。我往他脑门上用力一敲:「行啦。」端阳愣了愣,嚷嚷起来:「真的!我存著零花钱,看到你喜欢吃的我就买回来,有一大堆。小糙,你去看一眼就知道了。」我憋了半天,还是把我最不明白的话给问了出来:「端阳,你跟我说实话,我以前对你好吗?」端阳也傻了眼,小心翼翼地答了一句:「也还好。」我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为什麽……」我才说到这里,就觉得嘴巴特别乾,喉咙里火烧火燎的,除了紧张,再没有别的念头。端阳又看了我一眼,忽然说:「不为什麽,钱宁哥哥,我就是愿意。」他这麽点年纪,懂什麽人情世故,我想笑,可心里不高兴,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这真是个大麻烦,我巴不得端阳这样孝顺我,可我又不要无缘无故的孝顺。我想从自己身上挖几个值得喜欢的地方,灵魂的闪光点,一个都找不到,越是这样我越是心慌,像是捡了钱包又舍不得还的人,明知不是自己的,又存著万中之一的侥幸。四年不见,戴端阳只聪明了一丁点。他还是每天带糖,可每天只带一小块,甜滋滋的味道刚吊起人的胃口,又没了,再想吃,他就开始鼓吹他家里的物华天宝群糖荟萃。我每次跟他掏心掏肺地说:「端阳,一块糖可压不死英雄汉。」他就急得脸蛋通红,一副非把我绑去了不可的样子,一会又红著眼睛,把脸猛地侧到一边。我一块饼乾的工夫,他两种表情换来换去。忽然有一天,我还是穿得整整齐齐,在教室里坐得端端正正,可没等到端阳,第二天才总算逮住他:「昨天你去哪了?」端阳若无其事地看著我:「我和同学去公园玩。」我眼睛里嗖嗖的冒火:「去公园?!」他还不知悔改:「还去了我家,我请他们吃糖。」我彷佛看到自己的糖掉在蚂蚁窝里,每只蚂蚁都想从我这分一杯羹,一时间脑袋都懵了。端阳眼睛斜斜地瞟著我,试探著问了一句:「钱宁哥哥,你再不去,东西都被人吃完了。」我唇乾舌燥眼睛发涩,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吃完正好,反正不是给我的。」端阳不为所动,那张清清秀秀的小脸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闪著灼人的光:「是给你的。可再不吃,糖就坏了,我是没办法。」我犹犹豫豫地看著他,被他这麽一说,一肚子火都给掐灭了,反倒有一句别的什麽话,憋也憋不住,急著要脱口而出。端阳突然展颜一笑,又加了压死骆驼的最後一根稻糙:「我家没人。」我憋不住了,涨红了脸说:「既然都快坏了,那走,我帮你吃。你找我啊,干嘛便宜别人。」戴端阳没动,直到我走出两、三步,傻乎乎地回过头去找他,才发现他还站在原地,翘著嘴角,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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