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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禅房门帘半卷,ru白色的燃香从竹帘fèng隙後一缕缕渗出,常洪嘉不由伸手掬了一把檀香白雾,还未从这股香气中彻底苏醒,便有小沙弥挑开竹帘,用竹钩挂起帘子,彷佛没见著门口有人,面不改色地从常洪嘉立足之处穿了过去。常洪嘉怔忡之间,望见禅室门户大敞,墙上偌大一个佛字挂轴力透纸背,魏晴岚卧在禅榻上,脸上蛇鳞还未褪尽,那和尚同样面色萎顿,捏著法诀,一手持命签,一手在纸上推演,先是替魏晴岚算了一课,又为自己占了一课。常洪嘉远远望见和尚搁笔,一想到谷主此生的前程命数就摆在案上,忍不住上前几步,还未靠拢,那和尚已将推演用的薄纸揉作一团,就著烛火点燃了。那豆烛光忽明忽暗,常洪嘉一时之间,脸颊彷佛能感觉到火光照在脸上的热度,待火光彻底灭了,半张烧剩的碎纸从眼前飘过,依稀是和尚替自己占的那课,上面仅馀八个字:做梦中梦,悟身外身。常洪嘉脑海中轰的一声,正要伸手去抓,孰料所有的一切顷刻间都不见了,到处漆黑一片。他在这片浓黑中四下摸索,越走越深,彷佛及至黄泉,不知何时起,四面都是火星劈啪的响声,人从火里穿行而过,大汗淋漓,眼睛却看不见一点光。就在此时,前方传来隐隐的琴声。琴曲壮阔处如蛟龙出海,水势浩浩汤汤,满目鳞甲之光,低回处又远胜丝竹,近乎万物花开,雪落之声。常洪嘉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琴音,曲调越是往後,越是一唱三叹,於寥寥数音中暗藏情思,直如游子闻笛、征人闻楚歌,即便是魏晴岚昔日所奏的琴曲,都不及此刻动人。常洪嘉怔听了半晌,只觉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拭,发现两行清泪,人亦从噩梦中醒来。视线所及,是灰瓦如鳞的屋顶,檐下四扇糊著白纸的圆窗,前有长几矮柜,种种景色再熟悉不过。这间他住了许多年的小院,每年开春都有燕子在梁上筑巢,燕去时节,便留下一些新新旧旧的泥痕,一墙之隔便是烂漫的辛夷花树,将重重花影留在窗楹。常洪嘉闻著空气里沁人肺腑的花香,试图从c黄上坐起,使了十分力气,身体才终於一动。厚厚的被子往下一滑,差点碰到了c黄边烧得正旺的火盆,没等常洪嘉伸手去扯,房中就有一道异光闪过,一个人骤然现身,乌发不簪,绿袍曳地,伸手轻轻一按,把常洪嘉又按了回去,反手替他掖好被褥。常洪嘉吃了一惊,目光下意识地躲了躲,也许是和幻象中莽撞无畏的谷主待得太久,再次看到眼前这个喜怒不形於色的谷主,竟有些呼吸不畅。见过这人那麽多回,惊豔之感却有增无减,纵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都不及此人清辉灼目的色相。然而心神激荡之外,心中又骤然一空,彷佛忽然与谁永别了一般。想到这里,常洪嘉脸上不禁有些僵硬,视线四处游移,不经意扫过东墙,发现一幅旧画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一行题诗异常刺目。像是猜到常洪嘉在看什麽,那人也将目光朝那头望去,嘴唇翕张,将四句题诗默念了一遍||巍巍远山,雾剪晴岚;为君一言,抟转九天。落款则写著,常洪嘉怅题||那呆子脑袋之中轰的一声,吓得脸色惨白,明明卷起藏好的挂轴,不知何时被人再次挂到了墙上,等他回过神来,急道:「谷主!」魏晴岚恍若未闻,视线虽落在画上,却看不出有恼怒之色。片刻之後,才静静坐到榻旁,伸手一搭,似乎要替常洪嘉号脉。常洪嘉直想抽回手去,仓皇笑道:「不劳谷主费心,我自己便是大夫……」话说出口,发现声音嘶哑难听,猛地噤声。魏晴岚轻轻一按,依旧将手指搭在这人腕上,眼睫微垂,俊美之处笔墨难描,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把手挪开。常洪嘉心里如乱麻一般,暗暗理了许久,好不容易理出个头绪:「谷主莫非还记得幻境里的事。」那人听了,眸光微闪,慢慢点了点头。常洪嘉有些恍惚,勉强笑了一下:「幻象之中,洪嘉丑态百出……谷主定然觉得我,觉得我||」他说到此处,像是认准了大势已去,连背都佝偻起来。那麽多不妥的话,都一一脱口而出,装出来的温良恭俭让统统付之一溃,满腹鬼胎无处遁形,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恩情二字,从恩到情,终究是玷污了。彷佛看穿了他在想什麽,魏晴岚伸过手,轻轻拭去他额角冷汗。常洪嘉感受到这突然其来的体温,等明白过来,又是一阵失神。魏晴岚浑然不觉,指间仍在他额边流连,目光沉静如水,以往槁木一般的墨绿色双瞳,不知何时多了涟漪之光。常洪嘉刚看了两眼,就变得无所适从,嘴上虽在说话,脑海中已是空白一片:「谷主……我并非……从未肖想过……」勉强挤出几字後,连自己也觉得不成章法。那身皮囊原本就被大病掏空,加上连番的心神波动,不到片刻就有些头晕目眩。常洪嘉喘了一会气,发现视线还是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清那人坐在c黄沿,不由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将话说完:「洪嘉真的,真的不曾……肖想。谷主没有口出恶言……已经感激不尽了。」他说到这里,眼睛骤然酸涩难忍。落在常洪嘉额上的手挪了开来,紧随而来的是衣物摩擦声,佩玉叮当作响,直到魏晴岚移到榻边,慢慢扣住了常洪嘉露在被外的左手。三日不进食水、又历经雪地霜天,常洪嘉手臂显得枯瘦如柴,手背上更是布满了紫红色的斑斑冻伤。发现常洪嘉想缩手,那人微微皱眉,用传音入耳之术问了句:「你不明白吗?」常洪嘉听得一阵木讷,摇了摇头。魏晴岚思索片刻,微微用了些力,与常洪嘉五指相扣,用秘术简短唤了声:「洪嘉。」常洪嘉云中雾里,迟迟不开窍。魏晴岚斟酌片刻,才道:「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天意,久寻不获之人,谁知早已重逢。沙池那麽多幻象,你却跟我进的是同一个……」常洪嘉仍是不懂,恍惚之际,身上沸腾的热意也稍稍散去了一些,犹豫著笑道:「谷主,你在叫谁?」他以为是那人记漏了自己的姓氏,挣扎著想坐起来。魏晴岚只淡淡回了一句:「常洪嘉、洪嘉,都是你。」这句话出口,常洪嘉脸上血色尽褪。在魏晴岚的掌中,他那只左手枯瘦苍白、青筋分明,和主人一样温吞无力,然而片刻之後,常洪嘉就像回光返照似的,拼命去掰自己手腕上的桎梏。那妖怪沉静的眸色微微一动,叫了声:「洪嘉。」常洪嘉浑身一震,勉强回了句:「谷主,放……放手。」魏晴岚见他反抗得厉害,这才把手松开,眼中波光闪烁,尽是不解之色。常洪嘉在短短片刻之间,情绪从炽热高涨骤然跌至谷底,慌乱之下,嘴里来来回回都是一句:「谷主一定是弄错了!」魏晴岚看著他毫无血色的斯文面庞,想起那张从容温和的脸,下意识地用手背轻轻去碰他的侧脸,用传音术道:「洪嘉,不要怕。」然而这样的亲近,常洪嘉却彷佛被蝎尾狠蛰了一下,人骤然一颤,狼狈不堪地躲了过去。魏晴岚这才察觉这人的抵触之情,轻声问了句:「你不高兴吗?」未等他说完,常洪嘉便掀开锦被,摇摇晃晃下了地,绕过魏晴岚往门外冲去。魏晴岚脚下轻轻一转便堵在门口,执著续道:「我们兜兜转转这麽多年,终於能够相守了……」常洪嘉面如土色,像看陌生人一样看著他,虽然不想再听,但这人的传音之术仍一字一字送入脑海。想到自己半生痴念,沦陷之深,常洪嘉嘴唇微颤,千辛万苦才回了数句:「谷主一定是弄错了!我尘缘未断,六根未净,执念之深,已入了魔障。人更是毫无慧根可言,庸庸碌碌,不知无量世界,只知情天恨海!谷主说我是大师转世,不怕笑掉了别人的大牙吗?」魏晴岚看他的眼神越发柔和,用传音术温声道:「也没变多少。你也对我很好。」常洪嘉脸色煞白,半分看不出欢喜之色:「谷主……有什麽证据,就因为我们进了……同一个幻象?」魏晴岚见他急怒之下,看著自己的视线,再不复原本的痴缠迷恋,语调不知不觉又放柔了三分:「洪嘉,这样的大事,我绝不会拿来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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