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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洪嘉便这样漫无目的地且停且走,看著种种清幽美景,彷佛没看到一般。鹤返谷已经是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幻境中更如黄帝华胥之梦,无数忧愁烦恼皆得偿所愿。人人皆得偿所愿,唯有他心事重重。每到静谧无声时,便总想起那妖怪的话来:「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那一刻落寞神情,彷佛真是三千年後,谷主所说。他在林中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等回到原处,竟看见和尚把魏晴岚从树上解了下来。那妖怪在树下一个劲地摩拳擦掌,抡转手臂,摆出一副要比武的架式。和尚听见脚步声,朝他微微颔首,淡笑道:「蛇妖与我见解不同,孰是孰非,理应见个真章。」那妖怪用手揉了揉後颈,明明被捆了好几日,桀骜不驯的脾气倒越来越大,闻言左右掌心一抵,突然挟一阵妖风扑了上来。和尚仍是沉静如水,直到魏晴岚近了,才一撩僧衣下襬,右脚踏在一根杯口粗细的碧竹上,左脚随即往左一蹬,藉著竹枝的韧劲,兔起鹘落间往上窜了丈许,声音从上方悠悠传来:「施主,烦请後退五步。」常洪嘉呆看著魏晴岚也朝上一跃,等到真要退了,头顶已簌簌落了一阵竹叶细雨,每一片叶子都通体碧绿,彷佛有一注沸水,泡得茶叶沉浮舒卷,从高处盘旋而下,把视线遮了七八分。他一手去挡落叶,一手扶著竹枝,只听见和尚在半空悠然道:「蛇妖,助人者自助。」另一头却是魏晴岚听不出抑扬顿挫的腹语声:「红尘便是苦海,那麽多人,哪里助得过来?」对答之间,只听见风声飒飒,人影分合,手上已过了四五招。和尚声音平和,依然是娓娓道来:「我辈虽以渡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又有何难?」那妖怪嗤了一声,举手如风,依稀看见他墨绿色的衣影一掠:「明明是你说的,富贵贫贱都是自身果报,自己不消受,还要我去助,难道不是违了你的佛法?」和尚从容避开,右手攀住青竹,脚在竹枝上一点,腾跃间又避过魏晴岚的扫腿:「你若真助得了他,说明他冥冥之中该有此善报。心怀慈悲,总不为过。」「要是他们反咬你一口呢?要是他们恩将仇报?」「助人怎能求报。」常洪嘉在竹下见他们各执己见,人影乍分乍合,已看不真切,急急劝了几句,却无人肯听。此时忽听和尚温声道:「既然如此,还像过去那样,登顶即是我对。」「落地即是我对。」常洪嘉怔然立在竹下,看见魏晴岚双腿绞著一根细竹停在半空,额角出汗,胸口起伏,明明落了败象,眼睛却湛然发光,眼底有一抹藏得极深的喜色,种种悲痛眷恋失而复得酣醉沉迷,都在那双深绿如墨的眼眸中,再想细看的时候,那妖怪已转过身去,跟著那和尚向上振臂一跃。僧袍被风鼓满、念珠劈啪作响间,和尚往上又攀了两丈,眼看著碧竹顶端近在咫尺,魏晴岚猛地伸手去拽,仍差著数寸,晃了两下竹干,也於事无补,无计可施之下,一掌将翠竹劈折。那和尚这才直直往下坠去,在半空中方身形一转,僧袍下襬一扬,人已攀住另一根竹枝,再次往上攀爬。魏晴岚已觅得诀窍,瞅个空档,手肘一拐,将翠竹击折,待和尚上了第三根竹子,复伸手一拧,轻易将竹干拧裂,一根根竹片纵向断开,哗的一声向一旁倒去。只是这一次,和尚还顺著碧绿竹干向前疾步而行。倒下的竹身很快撞在了亭亭而生的另外几株成竹上,群竹簌簌摇摆,竟把这坠落之势缓了一缓,断竹紧接著又是一偏,倒在辛夷树树干上,恰好卡进繁茂的枝杈。那和尚僧袖向後一甩,竟是负著双手,脚下不停,片刻之间便站在了那株翠竹尽头。四面八方,都是葳蕤葱茏的凤尾竹,比肩而生,聚而成林。他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才淡笑著回过头来,视线落在那妖怪脸上。他果然仍是愤愤不平,横眉竖目,输得不情不愿。和尚看了几眼,笑意似乎浓了几分,温声道:「孤竹虽断,所扶者众,故能不倒。蛇妖,助人者自助,我为助众生,自有众生助我。我向四面八方而倒,四面八方皆有助我之人。你难道不想生在这样的承平盛世?」魏晴岚一脸不屑一顾,大步走到辛夷树下,将双手往前一伸:「若是盛世,怎会生妖怪。你赢了!捆起来吧。」和尚只是微笑,祭起念珠,把他重新捆好。竹林间正好一场岚雾刮过,常洪嘉绕过一地竹叶、四五株断竹,慢慢朝辛夷树走去。自入幻境起,许多事情都露出冰山一角,看那人此时张狂,想他来年落寞,见他如何装作浑不在意,来年又如何行善助人,不由暗自替自家谷主感伤。等到常洪嘉走近了,雾气中才渐渐露出那两人一怒一笑的身影。谷主一身墨绿锦衣,眉目极年轻,郁郁生气遮也遮不住,彷佛刚从青青碧碧的糙木间幻化成人,和尚倒是身洗得发白的僧袍,袍上斑斑露水,目光柔和,身形沉稳。两人站在一块,恰如一幅出尘的画卷,无关情天恨海,更像是骑鹿走到雪顶,发现能尽览山川;在东海之滨对弈,看棋友落下妙子;身处茶庐,炉上水正沸、烟正起、茶香正溢;又如孤舟画舫轻擦而过,萍水相逢之人遥遥举杯。那妖怪听见脚步声,朝常洪嘉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去盯那和尚,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突然笑了:「和尚,我来考你一题。若是你答不上来,是不是也该向我认输?」和尚淡笑道:「正当如此。」常洪嘉走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却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只是木愣愣地听著两人问答。魏晴岚问得洋洋得意,彷佛已胜券在握:「你既然总说佛法无边,有大法力、大智慧,是否能举出一桩比佛法更大的事来?」常洪嘉在一旁听得抿嘴一笑。若是这和尚答不上来,自然是输了,若是他答了上来,之前说的那些「佛法无边」也不免成了笑谈。魏晴岚似乎也觉得自己问得极妙,脸上神采飞扬。那和尚听了,仍是笑:「你学会问,已经了不得了。」那妖怪自觉受了嘲弄,愤然道:「究竟有没有?」「自然有,」和尚答得断然:「众生的业力。」他见魏晴岚愣在那里,缓缓道:「一行一言,心中一念,这都是业。淫欲、杀生、偷盗,此乃凡人身上的三大恶业;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这是口中的四大恶业;贪、嗔、痴,则是意念间的恶业。众生的身业、口业、意业左右诸人轮回命数、所得因果。这因果业力,远大於佛法。」和尚见魏晴岚还是不解,轻声道:「我曾提起过地藏王菩萨。」魏晴岚点头:「我记得,那人满口大话,说不把地狱里的恶鬼渡空,就不成佛。」和尚不以为忤,淡笑说:「你也觉得此事艰难,不是吗?地藏王菩萨虽佛法无边,但和恶鬼所犯的身业、口业、意业相比,犹有不足。」那妖怪这才应了一声,原本是想著考倒这和尚,不由自主便又听他说起佛来,半天才重拾斗志,扬眉道:「那你说说,还有比业力更大的东西吗?」「有啊,」和尚眼里笑意未减:「众生的愿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我辈听闻地藏菩萨立下大愿,只觉钦佩,不觉荒诞。」和尚说到这里,看魏晴岚已经扭过头去,不肯再听,似是无奈,笑著摇了摇头,目光间黑白分明,却极温和。常洪嘉等和尚从身旁走过,才低声问:「大师可听过闭口禅?」他讪讪笑著说:「适才听闻大师说起身、口、意三业,忽然想起此事……」恰逢一阵清风吹过,把落叶卷起,那和尚静静看著满地竹叶或落进清澈水洼,或隐进糙丛,温声道:「这是佛家一种修行法门,施主从何得知?」「是我一位恩人,修了多年的闭口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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