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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觉得这秃驴跟他以往见的一些僧人有些不大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大概……格外讨打吧!薛闲正胡乱琢磨着,玄悯已经把黄纸符烧完了。最后一星纸灰散落在地时,石磨盘上扣着的铁链子“咔嚓”一声,应声而断,掉落在地。一个扶着石磨盘横杆的虚影逐渐清晰,就像一株蜷在地上的枯枝,在薛闲和玄悯两人眼皮下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佝偻着肩背的老太太。老太太头发白而稀疏,在脑后束成了一撮小小的发髻。她脸上沟壑纵横,双目浑浊得好似总噙着一汪老泪。单从模样看,依稀还能从她身上辨认出一丝刘老太太的影子,只是同阵局里那个拄着手杖的虚像相比,这位已化作旧鬼的刘老太太显得更加垂垂老矣,仿佛下一秒便要合上双目瘫倒在地。没有了手杖,她歪斜的身子便显得格外畸形,左半边身体蜷得比右半边厉害得多,全靠磨盘横杆的支撑,才勉强能站稳。“作孽……”薛闲嘀咕了一声。他天生地养无父无母,对血脉亲缘并无多深的理解,但他被迫在人间市井混迹了半年多,最为浅薄的认知还是有的。这刘师爷着实让他开了番眼界,得多恨自家老娘,才能干出这么牲口的事。玄悯闻言垂目扫了他一眼,看得薛闲颇为郁结。他仰着下巴狠狠看回去,可惜怎么都差了一截气势。这位祖宗翻着眼睛稍一琢磨,又有了想法——上!头!顶!他这性子说是风便是雨,二话不说便伸爪子扒上了玄悯的僧衣。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次爬得比上次利索多了,眨眼便爬到了前襟。就在他撒开一只爪子打算再往上挪一层时,屋门口陡然传来一声惨叫。“啊啊啊——别碰我别碰我!救命——救命——”声音凄厉得仿佛见了鬼。这嗓门着实大得炸耳,又着实难听。惊得薛闲爪子一哆嗦,不小心抓了空,飘飘悠悠从玄悯胸前掉了下来,落地时姿态颇有些不雅——脸朝地。丢了脸的薛闲落了地后便不大想见人,四爪僵硬,一动不动,仿佛摔断了气。玄悯对屋外未歇的惨叫置若罔闻,只蹲下身看着趴在地上装死的纸皮人,不咸不淡道:“不起来?”薛闲依旧装死。玄悯用指尖扣了扣纸皮平薄的后脑勺:“那便烧了吧。”说完,他便真的划了根火寸条。豆大的火苗烤得纸皮都发了热。“……”薛闲瓮声瓮气道:“我佛慈悲都被你喂了狗么?”玄悯闻言手指略一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表情微敛了片刻,复又摇了摇头,将火寸条头上的火苗抖熄,拈着那纸皮的一只脚将他拎起来,嗓音沉沉地训问:“还爬么?”薛闲大约依旧觉得丢人,被倒拎起来时还用两只爪子挡着脸。只是他都这样了还不忘顶了句嘴:“爬你祖爷爷!”这孽障刚被收回袋里,就听见有踉跄笨拙的脚步声“噔噔噔”从里屋跑了出来。他挪开手一看,就见傻子刘冲正一脸怔愣地看着这边。他刚从阵局里脱身出来,也不知经历了些什么,一身蓝袍破了好些口子,棉絮都露了出来。他苦着脸,双目通红,冲玄悯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未曾开口,目光便扫到了扶着磨盘的小老太太,顿时周身一僵。“祖……祖母?”刘冲犹豫着喊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阵局里被那个虚影老太太挠过,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没敢迈步过来。老太太抬起没有活气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顿时老泪纵横。她幽幽叹了口气,扶着磨盘冲刘冲招了招手:“冲儿啊,怎的衣服破成这样……”刘冲一听这语气,眨眼便把阵局里受的罪抛到了脑后,红着眼便扑过来,跪坐在地想抓住老太太的手:“祖母你怎么变矮了……我,我怎么抓不住你?”那老太太被磨盘消耗太久,已然缩得只有寻常老人一半大,显得格外佝偻可怜。不过她却没同刘冲说什么,只瘪着嘴笑了笑:“祖母老了,老了就缩了。抓不住就不抓了……”“祖母你怎的……怎的从不来看我。我折了这么多元宝,不是说折好了写上名烧了,就会来拿么?我……我日日折,日日烧,却没人来看我。你怎么一,一次都不来,我想听你给我说说话,我也想给你说说话,可是总见不到,我都,我都忘了要说什么了……”刘冲心智还是个孩童,一见到心心念念的祖母,抽抽噎噎地说完,张嘴便开始哭。没有成年男子的隐忍,而是嚎啕大哭。似是要将攒了三年又忘了的话统统哭出来。“祖母听着呢,冲儿不用说,祖母也都知道。”老太太抹了把眼泪,“我啊……日日夜夜,都看着你呢……”祖孙俩正哭着,屋外的人疯疯癫癫冲进来了:“救命!救命!别碰我——别过来!”来人头发散乱,衣衫褴褛,也不知在地上滚了多少回,滚了一身泥灰,狼狈得像个疯子。薛闲定睛一看:“这不是刘师爷么?”如此看来,刘冲真算得上运气好了,刘师爷显然在阵局里被吓狠了,也不管这间屋子他先前有多不乐意进,横冲直撞便扑了进来。玄悯看他一身脏污,皱了皱眉,侧身一让。扑过来的刘师爷没个阻挡,径直撞到了刘冲身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一坐,他便和刘老太太来了个脸对脸。银医铃(一)刘师爷冷不丁之下被骇住了,他身体僵硬,双眼圆瞪,惊惧得连呼吸都忘了。作孽做得太多,总有一天连亲娘都不敢见。他这副狼狈模样同一旁抹泪的刘冲对比鲜明,着实有些讽刺。刘老太太伸手抹了把眼泪,看着刘师爷,抽噎渐渐平息下来。她双目中依然含着两汪浑浊的水,在平静表情的衬托下,莫名显出一抹更为深切的悲哀来。“你抖什么?”刘老太太含着那抹深切的悲哀,“难不成还怕亲娘来索命?”刘师爷下意识摇了摇头,他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道:“儿子只是……只是……”他说了两句后,便哽住了嗓子,接不下去了。他低头重重地喘了两口气,忙不迭换了个姿势,跪伏在地,冲刘老太太狠狠地磕着头:“儿子妄信了那术士的鬼话,一时糊涂做了孽,儿子不孝啊。”说完两句,他涕泪长流,磕出血痕的额头抵在地上,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早做什么去了?”薛闲一脸嫌恶地看着他蜷缩的背影,被恶心得不行。他性子一贯直来直去,最见不得人绕着弯子为自己开脱。不孝便是不孝,自私阴毒便是自私阴毒,全盘推到术士身上,便着实有着不要脸了。这样的鬼话,也就糊弄糊弄亲娘老子了。刘老太太未置一词,依旧沉默着看向刘师爷。任谁看见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活成了这般模样,心里都不会好受到哪里去。她停了许久,叹息般轻轻道:“一只巴掌拍不响。”你若无心,术士便是说出花儿来你也不会听信。一听这话,跪趴的刘师爷便是一僵。他小心地抬起头,看向刘老太太,想从她眼中看出些端倪,却并没有发现她有厉鬼怨魂的架势。刘老太太又叹了口气,冲他招了招手:“过来些。”老太太约莫是个天生的慢脾气,语气依旧轻柔,只是之中带了些无奈。这种无奈并非含着怨毒气,刘师爷听了略一犹豫,即刻朝刘老太太面前挪蹭了一些,眼里甚至还带了一丝期待——毕竟真化作厉鬼了可不会如此语气,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看着为娘。”刘老太太又低声道。“我当真许久没这样好好看过娘了。”刘师爷得寸进尺,又添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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