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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点头,心中又想:“冼夫人当年救我时就是蒙面,嫁到岭南亦是如此。她气度从容,蒙面至今,其中难道也有什么隐情?”寻思间,夫人已伸出玉手,掀开脸上的纱巾,露出让明月黯然失色的花容。来人多年历练,阅人无数,早养成波澜不惊的性情,饶是如此,蓦地见到夫人的花容,只感觉岁月如箭,惊艳地击在心口,遽然而惊,失声道:“你……他……”他心头狂跳,感觉多年前的记忆点滴刹那间如江水涌上。他本年轻的脸上再现沧桑。许久,来人才平静道:“夫人想让我去北方齐国?”见那花容憔悴,随晚风而动,来人又道,“做什么?”夫人凄然道:“找到他,然后……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设法让他到岭南。”来人迟疑许久,才道:“我可告诉他真相,但他不见得会来……”那一刻,夫人突然变得比冰都要冷漠,“他不到此,只有死!”来人凝望夫人许久,这才点头道:“在下尽力而为。”他似已明白很多内情,不再多问,起身向山下行去,转瞬就没入了黑暗之中。鼓声再响,声声如天雷滚动,惊心动魄。夫人蓦然泪流满面,望着冥冥暗处,泣声道:“王图霸业,不过尘土。你若知今日,当初是否会换一种选择?”她的泪水滑落,如珍珠般滴在坚岩之上,花瓣一样地碎裂。生死孙简心进入邺城的时候已近黄昏。黄澄澄的天光似粼粼漳水,落在巍峨瑰丽的铜崔台上,铺下巨大的阴影,如同神之印记。孙简心站在阴影之外,眯缝着眼睛,不看铜雀台的楼宇连阙、飞阁重檐,只是若有所思地远望着铜雀台顶的那只铜雀。铜雀高一丈五尺,舒翼若飞,却像还在眷恋着流年故土,不肯远走。邺城,天下名都;铜雀台,名都之心。铜雀台本是魏武帝曹操所建。昔日,曹操灭袁氏兄弟后,宿邺城,夜见金光由地而起。隔日,挖掘金光之地,得铜雀一只。谋士苟攸解释说,古有舜母梦见玉雀入怀而生舜,今得铜雀,亦是吉祥之兆。曹操大喜,于是建铜雀台于漳水之上,以彰显其平天下之功。只是那时候,铜雀台上并没有铜雀。时光荏苒,邺城自曹魏后,又有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占领,至北方齐国立都,虽经历代兴衰,仍昌盛不改。变幻的朝代,恒立的铜雀台。迄今为止,铜雀台好像只是变了一点——多了一只铜雀。在很多人心中,铜雀台似乎建立时,就应该有这只铜雀的。孙简心却知道并非如此。他知道的事情远比很多人要多,尤其是关于铜雀台上的那只铜雀。舒了口气,孙简心收回目光,发现自己被笼罩在铜雀台的阴影下,不由地微扬了下眉头,举步向长街东侧行去,那里还有阳光。虽说日落不可避免,但他更喜欢阳光。他看起来是个极为寻常简朴的人,可仔细看去,却发现他和常人很有些不同。他衣着洁净,颜如少年,可微锁眉头的时候,神色却带了分沧桑——这种沧桑,中年人脸上都极少见到。说他弱冠之年,不会有人怀疑。但有人说他人到中年,似乎也是十分可能。岁月如水般无情,未在他的脸上造就刻痕,却在他的心头留下了印记。他嘴角还带着笑意,带着分从容。他背负的包裹轻便狭长,似乎裹了一把剑,但他绝不像是侠客。他就似那万千涌入邺城的百姓一样,来此不过是想要找个安身之地。如今天下三分,有江北齐、周两国和江南陈国并立。连年来,战事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江淮、黄河两岸的百姓不奔大周,不向陈国,更喜欢聚在齐国国都邺城周边,只因为在他们心目中,邺城如这铜雀台一样稳固,几世不变。孙简心信步长街之上,像在享受暖阳的普照。突然,不远处有人嘶哑着嗓子道:“从卦象来看,你应该是性格忠厚却倔强。命运既然将你送到我的面前,如果你信瞎子我的话,最好投身军旅,博取前程……”孙简心怔了下,鼻翼微动,扭头望去。街角处,摆着个简陋的卦摊,卦摊旁扯着一面布幡,上面只写个“卜”字。算卦之人眼珠呆滞如死灰,显然是个盲者。肓者面前坐着个魁梧的汉子,闻言,脸上露出感激之意,从怀中掏出了两文钱放在桌案上,转身大踏步地离去。孙简心无声地笑笑,才待移开目光,就见那盲者死鱼般的眼望向他道:“这位客官,可要算命吗?”孙简心见盲者一瞬不变地望着自己,走过去坐下道:“我不算命。”他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后,从怀中掏出两文钱放在桌案上,听肓者轻声道:“难道……客官不想卜算此行任务的吉凶?”孙简心眼中掠过分诧异,他早就肯定这盲者眼瞎不假。可一个瞎子,恁地有这般判断?“客官不算命,是因为不信命?还是不信我?”不闻孙简心回答,盲者嘴角似乎掠过一丝自嘲的笑。孙简心脸上突然露出沧桑,但沧桑转瞬又被笑意遮挡,不答反问道:“先生如何发现了我?又怎知我来此有目的呢?”他在这片刻的工夫,仔细留意那盲者的相貌,暗自奇怪。盲者容颜憔悴,发迹斑白,乍一看,颇为苍老落魄。可孙简心却感觉,这人不像是个卜者,而像个才子——曾经走马章台、放荡风流的才子。这样的一个才子,怎么会变成了卜命的肓者?孙简心不解,却不发问,只感觉那肓者死灰的眼睛似暗夜般地罩着他,心中蓦地有股不舒服的感觉。“我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但感觉到有人的存在。”盲者咧咧嘴道,“你知道,瞎子的感觉总是比明眼人敏锐的。”轻轻地咳嗽,那盲者又道:“你和方才的那个莽汉不同。你行如虎豹般轻盈,止有山岳般沉凝,应该是有高明的身手。你坐下来的时候,我听到轻微的麻布摩擦声,说明你衣着朴素。”孙简心益发地惊奇,不想这瞎子不但感觉敏锐,推断亦是不凡。“以你这等身手,却甘心贫闲,显然志不在富贵。你不想算命,却付两文钱给我,看似同情我,却是要借机观察我的用意,自然又是个极为谨慎之人……听你坐下来时,动了下胸前的系绳,显然你还背个包裹,除此之外,你身无长物。你行囊简单,不是心怀雄心,想来邺城开创功名;你不屑赘物,定是身怀任务,不得不来邺城,可又不想久留。我想客官属于后者。”肓者虽瞎,可显然比很多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孙简心微笑不语,目光落在桌面上。肓者双手放在桌面上,捧个碗大的龟壳,龟壳中放着六枚方孔圆钱,上书“布泉”俩字。铜钱不过是寻常的铜钱。孙简心不看铜钱,只看着肓者的一双手。肓者容颜沧桑,一双手却很干净,干净得不应该握着龟壳,而应捤着刀笔。“先生信命吗?”孙简心忽然问道。盲者怔了片刻,空洞的双眸终于闭上,垂头似望着手中的龟壳,低声道:“我已是命运的手下败将……”孙简心望着肓者的黯然,缓缓道:“那还请先生帮我看看命运吧。”肓者霍然抬头,茫然地看着孙简心,嘴唇诺诺,想要说些什么,终究只是点点头,伸手抄起六枚铜钱问道:“客官贵姓大名?”“孙简心。”“人生浮华虚幻,简心不易了。”盲者苦涩地笑笑,将那六枚铜钱投入龟壳中,虔诚地摇晃三次,然后伸手逐个铜钱摸过去,放下龟壳时,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天空,沉默不语。孙简心小看肓者,竟一直看着那铜钱的正反变幻,半晌才道:“原来是大凶之兆。”他不必盲者解卦,也看出卦象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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