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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老魏同志,院长看你来了。院长很忙,专门抽时间看你来了……一个饱满肥硕的声音接着说:老魏,怎么样啊?听说你这一段身体不太好?我劝你还是好好休息休息。你是老同志了,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啊……一个男式公文包的声音说:老魏,刚才院长办公会研究过了,鉴于你目前的身体状况,组织上决定让你提前光荣退休,这很光荣呀,这非常光荣。其实只剩下八个月了……这个这个,待遇不变。一个女式公文包的声音说:老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你签个字吧。说着,她把一张印有烫金红字的纸放在老人的面前。老人拿着那张印有烫金红字的纸,喃喃地说:这纸好,这纸真好……那肥硕的声音说:老魏,想开些,好好休息。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我还有一个会,就这样吧……说着,门开了又关了,闪进来一股带有香水味的风,有三四双皮鞋踢踢踏踏地走出去了。会议室里还剩下三四双皮鞋,那三四双皮鞋说:签字吧,老魏,你签字吧。老人轻声说:这纸真好。那三四双皮鞋又连声说:老魏,老魏,你签字吧。你签过字,有什么要求还可以提……可就在这时候老人开始往下缩了,老人一点一点往下缩,老人很快缩成了一个蜗牛,我看见老人缩成了一个蜗牛,一个伏在红字上的小蜗牛……周围是一片惊呼声:把他的头拽出来,快把他的头拽出来……走了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孔,我看见了一个极小的孔。这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小孔。小孔上有一个浑浊的黄颜色的东西,开始我看不清它是什么,我只看见它是一个黄色的、咕噜咕噜动的东西。那东西上叠印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小片片……第一个小片上映出的是个手提袋,一个女式的手提袋;第二个小片上映出的是一片白白的肉,一片白嫩的丰腴滑腻的肉;第三个小片上映出的是一只胳膊,一只戴着小手表的胳膊;第四个小片上映的是一只红皮鞋的后跟,露一点肉色袜子的尖尖的皮鞋高后跟;第五个小片上映的是一段裙衫,一小段米萤色的甩动着的裙衫;第六个小片上映的是一个茄子,那是一个紫茄子;第七个小片上映的是一只黑皮鞋,一只很大的黑皮鞋;再往后就乱了,往后的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还看见了一些声音,一些很有规律的声音,一会儿是噔噔噔……一会儿是的的、的的……一会儿又是嘎、嘎、嘎……我终于弄明白了,那声音是脚步声,是从楼梯上传出的脚步声。而后那小孔也渐渐地清楚些了,那生锈的小孔里有一股油漆味,我又闻到了一股油漆味。油漆味的后边就是那个黄颜色的珠子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正堵在小孔上面,那东西紧贴着小孔……那东西还会说话,我看见那东西在说话。那东西说:走一个了……又走一个……又走一个……我明白那是什么了。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不说,我不想说……路越来越窄了,我看见路越来越窄了。这是一条通往西城区法院的路。我不得不走这条路,我必须得去法院。这条路上有很多绿颜色的脚印,我看见地上排满了绿颜色的脚印。走在绿颜色的脚印上,我听见脚下有一串一串的咔嚓、咔嚓声。我觉得我是把什么踩下去了,我一踩就把一些脚印踩下去了。我知道还会有人来踩我的脚印,一定会有人来踩我的脚印,人们踩来踩去,留下的只是一些脚印……脚印时间一长就成垃圾了,我看见一个老婆婆正在清扫掺有树叶的脚印垃圾,她把脚印扫成一堆一堆的,而后用火来烧。我知道她扫完之后,就会把这些脚印烧掉。她只烧这些绿颜色的脚印,这些绿颜色的脚印很脏……旧妈妈已经等在法院门口了,我看见旧妈妈在法院门口站着。旧妈妈身上印有马+户的气味,那些气味像标签一样在旧妈妈身上贴着,给旧妈妈贴出了许多信心和勇气。因此旧妈妈的心绪很平稳,旧妈妈眼里没有射出车刀。旧妈妈眼里射出的是旧日的福佑街,在那条二十二年前的街道上,背着书包的旧妈妈正在一甩一甩地走,一边走一边吃一分钱一块的麦芽糖。旧妈妈看见写在街边墙上的粉笔字了,旧妈妈看见马+户=?时笑了……这笑容很短,这笑容在嘴边上晃了一下,就掉下来了。然后她看见了爸爸和我。看见爸爸时,她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一声哼里塞满了车刀。而后,旧妈妈扭身走进法院去了,旧妈妈昂着头走进了法院的大门……法庭仍然在二楼上。法庭里也仍然和上次一样,摆着一些桌子和牌牌。我觉得是走进了同一个法庭,转来转去又转到了曾经来过的老地方。我看见了三顶帽子,在写有庭长、审判员、书记员的牌牌后边摆着三顶帽子,没有人脸,我看不见人脸。只是声音不一样了,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下来的,声音很空。天花板说:姓名,原告姓名?(还有一个声音,我还听到了一个蓝色的声音。那声音说:还记得那条街么?那条福佑街……)旧妈妈说:姓李,李淑云。(记得,我记得……)天花板说:年龄?(你记得那行粉笔字么?在那条街上,每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笔字……)旧妈妈说:三十二岁。(记得。那时候背着书包上学,常走那条街,那条街我走了好多年。我记得有一行字写在一家小铺的门板上……)天花板说:职业?(你记不记得了,那行粉笔字写的是什么?你想想那墙上写的是什么……)旧妈妈说:工人,我是柴油机厂的工人。(我记得,那墙上写的是马+户,每隔一段都有这么一行马+户……)天花板说:是否再婚?(你知道那是写谁的么?那就是写我的。他们说我是马手户……)旧妈妈说:离了。又停了一年,才再、再了……(我知道那是写你的。那时候我就说,他们太缺德了……)天花板说:几个孩子?(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很多天不敢走那条路,我甚至不敢去上学……)旧妈妈说:一个,女孩。(我知道。有一次,我看见你站在福佑街口上,背着书包,不往前走……)天花板说:几岁了?(你还记不记得了,那天你给我说过一句话。咱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就那天你在上学的路上给我说过一句话……)旧妈妈说:十四了,快十四了。(我说过么?我不记得了。这个,我真不记得了……)天花板说:孩子由哪方扶养?(我记着呢,那句话我记了二十年。你说,要上课了,快走吧。你怎么还不走?那时候没人和我说话,那时候老师也不喜欢我,都不喜欢我,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女生……)旧妈妈说:跟我,孩子一直是跟我。孩子有病……(这个……我想起来了。老师很厉害,老师喜欢用粉笔头点人,迟到了还让人罚站。老师只喜欢那些干部家的孩子……)天花板说:好,你坐下吧,你坐下。(你不知道吧?那天我哭了。我从来没哭过,那天我哭了……)接着,天花板上的声音变了,那声音变成了一只蝎子,那声音说:被告,被告姓名?!(你还记得我么?!哼……)爸爸抬起头来,望着头上的天花板。爸爸仍然是用新妈妈的声音说话,爸爸一张嘴就吐出了粉红的颜色:我不是被告。徐永福,我叫徐永福。(我不认识你,我怎么会认识你呢?)天花板说:被告,职业?(胡说!你叫崔援朝……)新妈妈的声音说:我不是被告。税务局,我在税务局工作。(什么崔援朝?我不叫崔援朝。我根本不是崔援朝……)天花板说:被告,年龄?(你敢说你不是崔援朝?!你还敢说这样的话!你还记得福佑街么?……)新妈妈的声音说:我不是被告,我凭什么是被告?三十五岁。(什么福佑街?我根本没听说过这条街……)天花板说:被告,是否再婚?(你竟敢不承认?!你还记得你写的那些粉笔字么?告诉你,我就是那个马+户,今天你犯到我的手里,你还敢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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