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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时候,人们不由得笑了……是呀,很久了,这棵树几乎成了人们的“鼻涕树”。在一年一年的时光里,当老人们蹲在树下晒暖的时候,当汉子们圪蹴在树下吃饭的时候,就常常“哼”的一声,顺手把鼻涕抹在树上。不知有多少年了,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村街里时常会响起那“哼——哧”声,那声音是如此的响亮,那就是往树上甩鼻涕的声音!就这样,天长日久,那树就成了一棵抹鼻涕的树,树身上总是黑乎乎油腻腻的,就像是用黑漆浆过一样。这样的事情是很小的,从没有谁站出来说过什么。可是,手帕一旦挂在了树上,那就成了一种约束,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从此,再没人往树上抹鼻涕了。不久,当老人们再一次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前胸上竟然挂上了一块手帕。也不知从谁开始,一个学一个……那是媳妇们的杰作。对香姑,人们是越来越尊重了,那是对善良、对公平的一种尊重。村里有那样多的事情,她是那样的忙……可是,每当她走出来的时候,头发总是一丝不乱,也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的。看见什么人的时候,她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叫人去猜。那一日,在村口,她突然对铁锤家说:“李梅兰,你头上有根草。”隔上一天,她会对买官媳妇说:“姜瑞英,我想送你把梳子。”碰上麦囤家的,她会说:“胡树芬,女人是水洗出来的呀。”还有磨家,她说:“春花嫂,豆腐白,手也要白。”……这些话,总是让人费思量。最初的时候,铁锤家见人就问,李梅兰是谁呀?人们都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村里有没有一个叫“李梅兰”的……这是什么意思呢?铁锤家意意嗳嗳的,想了好久好久,三天之后,她一觉醒来,忽听见树上雀儿叫,她“吞儿”的一声,笑了满床:老天爷,她就叫李梅兰!你看这日子过的,她怎么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呢?!于是,这天早上起来,她就去照了照镜子,她已经好久不照镜子了……至于买官媳妇,那也是一样的,有很长时间,她一直在“卸”香姑说的那句话,也一直没有“卸”透,很费思量啊!也是有那么一天,她去照了镜子。自此,女人们一个跟一个学,出门的时候,都先照一照镜子……渐渐地,每当香姑走出来的时候,女人们不由得要看看她,看她穿了什么,看她梳了什么发式,看她走路的姿态,看她的行为举止,而后暗暗地跟着仿。这也怪了,不知怎么的,站在村街里骂人的事就越来越少了。可是,人们还是觉得,她有病。她病得不轻哪!美是一种希望……那是一盘大绳,很长很粗的一条绳,那绳是好麻拧的,很结实。那绳子的每一结她都检查过,是根好绳。她已戴好了肩垫,把绳子的一头挂在肩上,另一头就挂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树上。她想,她得把土地捆得更牢实一些,挂一个死扣,不然,她是拉不动的,这是一块一点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呀!而后,她就拉着这块土地抵力往前走。可是,地太死了。绳又太新,那是一条新绳,绳子很快就磨破了肩垫,勒在了肉里,她觉得肩膀很疼,那不是一般的疼痛,那痛是沁入骨髓的!她就觉得肩上湿了,肩头上有热热的流动,她知道那是血……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的身子拼命地往前探着,挣扎着,几乎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慢慢地,她觉得地动了,地终于动了,土地在缓慢地、一丝一丝地裂动,她感觉到了那动!这时候,老德突然跑来了,老德拦在了她的前面,慌慌地说:“进城吗?”她说:“哎。”老德有些不信,就问:“就是你说那城,新城?”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再一次说:“哎。”老德说:“你说的,人人能上户口?”她说:“我说过这话。”这时候,老德看了看她的肩头,老德看见了她肩头上的血,老德说:“香啊,你肩上红了。”她说:“有血吗?”可老德又躲躲闪闪地说:“有一点红,也不老红。”就在她肩着绳子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老德却说:“香,你等等,你得等等。我还有个猪圈呢,你得把猪圈捎上。”她问:“德叔,猪圈吗?”他说:“猪圈。”她想了想,说:“那就捎上吧。”可是,过了一会儿,老德又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大侄女,等等吧,你得再等等。”她说:“又怎么了?”老德不好意思地说:“大侄女,你看,还有个鸡窝呢,你就一并捎上吧。”这时,她就有些勉强了,说:“德叔啊,鸡窝就算了吧。”老德就连连作揖说:“大侄女,这鸡窝可是你婶子的命!你还是捎上吧?求你了。”她叹了口气,这时候,她只有叹气的份儿了。老德是村里最老实的人,一个老实人的要求是很难拒绝的。她说:“那就快点。”可是,一语未了,众人就围上来了,人们乱哄哄地围着她,一片敲锅底的声音!人们说,既然老德家可以添一个猪圈,又带一鸡窝!那么,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捎带点东西呢?!还有人大声嚷嚷说:“我这里还有一匹虱子!你说过,只要是性(读‘秀’)命,都可以入户口。虱子也是个性命,我得带上……”于是,在一片嚷嚷声中,人们又放上了许多不该放的东西……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醒了,是敲门声把她惊醒了。醒来之后,她才发现,她做了一场梦。在梦里,她竟然出了通身大汗!天还没亮呢,夜仍然很黑。门外,她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那是家和,她知道那是冯家和。家和说的仍然是那样一句话:“让香姑歇吧,她累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了,他一直在外边为她守夜,有时候就躺在麦秸窝里……不管她说什么,不管怎样劝,他都不走。有他在,后来敲门的人就少了。这个家和,村里人都骂他是“花痴”,说他是得了“癔病”。可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太忧郁、太偏执罢了。也许,他是觉得他们家欠了她……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总是偷偷地跟着她,有时候,就显得很慌乱,贼一样。那会儿,她觉得,要是不帮他一下,他就真会闹出病来,说不定人就毁了。一天夜里,她把他叫到了烟炕房,她仍然按习惯叫他老四,她说:“老四,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到学校教书去吧。”他勾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嫂,我们一家都对不起你……”她说:“不要再说这话,再不要说了。”他叹了一声,说:“这心里缺着一块,疼啊。”她说:“这和你没有关系,教书去吧。等将来,好好成个家。”他说:“你呢?”她笑了,说:“我好好的。”他突然说:“日子里有很多刺。”她说:“心一硬,那刺就软了。”他说:“好人,为什么总掉进刺窝里呢?”她说:“阳光也有刺,你怕阳光吗?”他忽然改了口,说:“你恨他吗?你该恨他。”她决绝地说:“不说他了,不说他。”他说:“……他们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拦呢?你要是一拦,他们就走不了了。”她说:“各人有各人的路。该走的,想走的,早晚要走。我为什么要拦?”他说:“你是村长,你要是不盖章,他们就走不了了。”她说:“家和,”这时候,她开始叫他家和了,“你把我想偏了。”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他哭了,他呜咽着说:“嫂啊,让我再叫你一声嫂。我从小没娘,我是把你……我没有别的要求,也没敢多想……我只是想、能天天见到你……行吗?”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她说:“家和,别瞎想了。你要是不愿走,就好好写你的书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此后,他就开始为她守夜了。一晚一晚地蹲在那里……她多次劝过他,说:“家和,回去吧。”他说:“我没有守你,我守的是月光。”她还能说什么呢?可是,麻烦还是有的。连父亲刘国豆都以为她是受了刺激了。是呀,自从她当了村长,就从来没有为自己家办一件事情,也没有给冯家上过一点“眼药”。冯家的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她一个个放走的……那么,她当这个村长有什么用呢?对此,前任支书刘国豆是很失望的。他想,与其让你这样,还不如我当呢!于是,在一些日子里,她的父亲,前任支书刘国豆曾在一些老辈人中做过一些试探,想把她换下来……可是,当他蹲在背阴处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发现,人们竟然很冷漠,没有人再把他的话当做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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