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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接连下了几场雨,浇得出岫谷一片青翠。一大早,怀风便背了药箱到韩家村里看诊,路上泥泞得很,走到村子时,两只鞋子上已糊了几层泥。正是田事正忙的时候,村中壮丁俱已下地干活去,只剩了老人妇孺在家,见怀风来了,一个个都迎出来叫,「阴大夫来了,快请屋里坐。」自诈死离开平京,怀风已不能再用雍姓,有人问起,便自称姓阴,他这一年多跟着姜独活在附近几个村镇行医,是以人人都唤他一声阴大夫。走到韩老四家门口,怀风进到院子里歇脚,韩老四的媳妇儿齐氏赶忙搬出几张凳子,又端来热水请他喝。不多时,村中老少俱都得了信儿,那些等着看病的便都赶了过来,另有一些没病的大姑娘、小媳妇,听闻那长得俊气的阴大夫来了,也都凑过来看热闹,小院儿转瞬便挤满了人。正所谓名师出高徒,有姜独活从旁指点,才一年多工夫,怀风已然在医术上小有所成,寻常病症已可独自问诊开方。这两个月天气仍有些湿冷,姜独活懒怠出谷,便叫他去各个村子给人看病,权作习练。怀风人长得俊秀,开的方子又灵验,短短数月工夫,这「小阴大夫」的名气便已传了开来。给韩家村的几位老人并孕妇诊完脉,又有一些邻村病人闻讯赶来,小院子里煞是热闹,到得临近午时才渐渐消停下来。齐氏在堂屋里收拾出一桌菜肴,有张婶家送来的一只鸡,三叔家拿来的几条鱼,另有自家炒的一盘鸡蛋和新鲜菜蔬,见病人走得差不多了,便请怀风到屋里吃饭。怀风见韩老四还未回来,忙道:「我还不饿,等四哥回来一起吃罢。」见菜色丰盛,又道:「嫂子怎么做这许多,太破费了。」齐氏为人爽利泼辣,拉着他坐下,笑道:「都是各家送来的东西,托我整治给你吃。鸡是张家养的,鱼是三叔钓的,都费不了几个钱。你跟姜先生每次来看诊都不收钱,连药都是白送,要是连顿好饭都请不起你吃,大伙儿心里也都过意不去。」怀风笑笑,不再说什么,只是不肯动筷,仍旧等韩老四回来。待日头升到正中,韩老四从外头进门,撂下家伙,见怀风在屋里坐着,十分欢喜,「阴大夫来啦,正好,我才打了坛酒,咱两个好好喝一顿。」又问:「姜先生呢?」「舅公今日没出谷,只我来村里看诊。」齐氏盛上饭来,韩老四倒出两碗酒,同怀风吃起来,齐氏领着儿子自去厨房用饭。韩老四这日是去邻村给人打家具,席中讲起今日见闻,道:「方才我在李沟村干活,正巧撞上一个人打听出岫谷,说是来求医,那男的五十出头,穿的衣裳骑的马都挺气派,就是不知为什么,一个下人也没有,我见他提起姜先生时挺是恭敬,就告诉了他路程,想必这时分也快到了。」姜独活回谷之后已有不少人前来求医,且多是武林中人,怀风颇见了些来历不凡的江湖人物,见怪不怪,也就不以为意,同韩老四推杯换盏,将一小坛酒喝个见底,方背起村人送的米菜等物施施然回谷去。太阳照了一上午,来时的泥路已然见干,怀风脚程快了不少,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入谷一看,空地上散放着一匹枣红骏马,正悠闲吃草,屋里传来隐隐语声。先回房换过一双干净鞋袜,怀风便要去厨房卸下背篓,经过房门时听得姜独活叫道:「怀风回来了?进来。」推门进去,果见一个半百男子在座,鹰鼻虎目,不怒自威,一看便是久居高位之人,只是不似朝廷中人的金尊玉贵,倒更多几分桀骜不羁的狷狂英武,显见是位江湖人物,不是一派掌门便是一帮之主了。原来草莽之中还有这等人物,怀风暗自称奇。「舅公叫我?」姜独活两根指头正搭在男子腕上,这时收了回来,指一指道:「你来看一看这脉象。」姜独活生性孤僻,一生从未收徒,这时身边突然冒出个疑似徒弟的年轻后生,男子大为惊奇,看了怀风两眼,见他年纪轻轻,却自有一派淡然清贵的气度,不敢小觑,笑道:「敢问这位小哥儿如何称呼?」「这是我甥孙阴怀风,我的医术他已学得有七、八分了,待我死了,这出岫谷便是他来当家。」出岫谷在武林中大有名头,怀风不知,还不觉如何,男子却是肃然起敬。「原来是姜神医传人,失敬失敬。」「不敢当,」怀风微笑回礼,「先生贵姓,身上有何不适?」「鄙人何不归,因近日内息有些不调,特来请神医诊治。」「先生请坐。」何不归坐下,伸出左腕,怀风搭上三根手指,细细把了一阵儿,本来平静如水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先生小腹上气海、关元两穴最近几年可是时常疼痛?」何不归神色一凛,「神医明见,正是这般。」「可是常于午时发作,前后疼约一个时辰?」「不错。」何不归因所习内功出了岔子,十年前渐渐现出这些症候,先前症状轻微还不觉什么,最近几年发作却是越来越剧,每日午时这两个穴位便如万针攒刺一般,痛入骨髓,只觉生不如死。他一早便到出岫谷求医,却正逢姜独活外出西游,无奈之下遍请中原名医,却无一个说得出甚名堂,喝的药不下数十缸,绝无见效,正是绝望之际,不久前忽听说姜独活重返出岫谷,便急急寻来,此刻见怀风所说句句中的,不由大是钦服,恭恭敬敬问道:「小神医,我这病因何而起,可能治吗?」怀风面带犹豫望向姜独活,姜独活瞥他一眼,「你诊出什么,详详细细讲一遍我听。」竟是借此考校怀风医术了。怀风略作沉吟,缓缓道:「何先生,你丹田之中内力充沛,宛如江河不绝,所练应是一门极之高深的内功心法。只是这内劲似乎阳刚太盛,过于霸道,养生之道在乎阴阳相济,先生经脉之中却是只有阳没有阴,调和失法,每日正午正是阳气最盛之时,身有所感,自然便现出这等症状。除此之外,想来先生近几年还常有舌干、心燥等症,那也是因阳盛伤津之故了。」说完,望一望姜独活,见舅公捻须微笑,便知说对了,想到自己医术又进一层,不禁暗自欢喜。「何先生,你习练内功多年,练到这般地步,早已伤及根本,你现下足少阴经、手少阴经皆已呈现焦灼之象,丹田处常觉内力激荡不能抑制,待你手少阳经、足少阳经亦呈此象之时,那便是……」他说到这里,倏地住口不言,底下话虽没出口,那却是傻子也猜得出来了。何不归此刻桀骜之气全无,颤声道:「求神医救我。」一面说一面打开随身携带的一只包袱推到两人跟前,只见满满一堆金珠玉饰,件件精美绝伦,其中一串珊瑚手珠,颗颗珊瑚有指头大小,色如牛血,端的是难得一见的上品。怀风在皇宫之时也仅在太后处见过一串一般大小的,尚不及这串色泽艳丽。他是见惯了宝贝的,姜独活人到暮年,于这些身外之物更是不放在心上,何不归呈上的这些东西,两人见了却同看一堆石头也没多大分别。姜独活眼皮也不抬一下,「何先生,你这病已入膏肓,放任不管的话,只有三个月好活罢了,要想续命,只有一个法子,只是这法子你却未必愿意用。」听闻只有三个月好活,何不归本已心如死灰,待知尚可续命,立时又燃起一线希望,「什么法子,神医请讲。」「自宫。」一语甫出,怀风已是愣了,几疑自己听错,何不归却是面色大变,脸上肌肉都抽搐起来。姜独活瞥他一眼,仍旧慢条斯理道:「何先生,你虽不说,老夫却也猜得出你练的是何功夫。断阳经可是?嘿嘿,这部内功心法独出蹊径自成一家,所练内力为纯阳之气,霸道无伦,寻常人习练之后,因阳气过盛,不免阳炽阴衰,丹田之中始终如火烤炙,久之便要经脉爆裂而亡,若想活命,练此心法前须先行自宫,身为阉人,经脉偏阴,再练这纯阳之气,方不致阴阳失衡而亡。你现下再行自宫已是晚了,颐养天年自不能够,不过再活个三年倒也不是难事,调养得法,五年也未可知。」说完,屋中一片沉寂,何不归好似呆了一般,好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方涩声道:「再无他法了吗?」姜独活一声嗤笑,「若有他法,这门功夫还叫甚断阳经。」何不归自知死期将至,顷刻间似老了十年一般,恨恨道:「我现下便是死了,也是顶天立地一条汉子,若是成了阉人,莫说三年五载,便是三、五十年,又有什么乐趣,不若死了的好。」姜独活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说什么,指一指门道:「既如此,先生请便。」已是逐客之意。恋生畏死乃人之常情,何不归尚有三月可活,要他立时自尽绝了每日折磨自是不能,只是一想到余下日子里那万针加身之痛,死也不能死得轻松,却也胆寒心怯,不由哀哀求道:「临死之人,要这些金银也无甚用,便请神医收了罢,只是求神医千万想个法子,止住我每日疼痛,让我莫要死得这般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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