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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风,有些湿闷。我的额头渐渐沁出汗来,一只白晳的手悄悄递过一方丝巾。我侧头望去,三公子清秀修长的眉毛微往上挑,见我仍不接,淡淡道:“孩子们不喜欢汗味,擦擦吧。”他带着我出了容州城,向北而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小村庄。在一所青瓦白粉墙的屋前停住脚步,微微笑着,笑中竟充满了宠溺的意味。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竹哨,轻轻一吹,屋中欢声大作,涌出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来。他将手中的竹篮放下,孩子们欢呼着一拥而上,从篮中取出各式点心和纸笔玩物。有几个三四岁的幼童挤不进去,他便俯身将他们一一抱起,亲上他们的面颊,又将篮中的点心喂于他们的口中。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待孩子们欢呼着跑开,他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幼儿转向我,轻声道:“这些孩子,亲人都死于两年前的大屠杀,他们侥幸活了下来。实仁没多大能耐,只能与几位知交,在这里修了义学,收留这些孩子。”我的眼前一片茫然,感觉到自己面上血色褪尽,自己的双唇在隐隐颤抖。他似带着怜悯之色的面目渐渐模糊,我猛然跑开,跑入一片竹林,俯身呕吐起来。那时,那人,那话语,如锥子一般钻着我的心。“玉清娘,你若再不投降,若敢逃跑,朕就杀光这容州城的人!”那人在城墙下怒喝。“是你,是你让朕下这狠手的!你若不是这般无情,朕也不会下令屠城,你若不是那样狠心,朕也不会下毒手对付你的兄长。你怎有资格来责怪于朕!”那人废掉我的武功时,在我耳边恨声连连。是我吗?真的是我连累了这容州城的十余万百姓和兄长吗?我只是想把孽缘彻底斩断;只是想一刀挥去感情的毒瘤,从此与那人再无瓜葛;只是想从此两两相忘,山高水长,后会无期。却未料他会如此执念,会如此偏狂,会将这滔天罪孽归结在我的身上。究竟是我,还是那野心,害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脚步声响起,唦唦唦,如他的人一般轻柔。我直起身来,抢先道:“我没事,可能中午吃坏东西了。”他仍淡淡:“没事就好。孩子们要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你是做母鸡,还是做老鹰?”“我要做母鸡!”我冲口而出,他笑意渐浓。我瞪他一眼,他笑得越发开心,挺直的鼻梁两侧笑得有些微皱,我不由也笑起来。孩子们的笑闹声瞬间将我的心事冲淡,我张开手奋力闪躲着,不让‘老鹰’捉到身后的孩子们。有一次我身后的三岁男孩险些被他抓到,幸好他脚下一个踉跄,我才护得了‘小鸡’们的周全。不多时,我与他,都是一身大汗,可孩子们震天的笑声,让我们停不下来。见他脚步虚浮,我不由慢下脚步,他的目光望向我,仍是温和笑着,我不由也冲他一笑。他一愣,移动间双脚相绊,直向我倒过来。我忙伸手相扶,却被他一扑之力一带,和他同时倒于地上。他大半身躯压在我的身上。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淡淡的,如我仰头望向的蓝天;他不慎贴在我面上的嘴唇很温润,如拂过我身上带着清雅竹香的风。孩子们拍掌大笑着围在我们身边。“哈哈,老鹰捉到母鸡啰!”“蓝先生捉到媳妇啰!”“蓝先生快将媳妇背回家啊!”他举止容雅地从我身上翻身站起,眼睛一瞪,孩子们哄笑着跑回屋去。我略觉好笑,他已伸手过来,我大方地将手放入他的手中,他将我用力拉了起来。回容州城的路上,我们不再说话,我偷眼旁观,他的面上竟时不时红上那么一下,原来,他也不是表面上装的那么若无其事啊。我心情无端地好起来,也渐渐忘却了先前的痛苦与挣扎。从这日起,我每日下午都去义学看望孩子们。我工钱不多,身无长物,只能每日帮孩子们洗衣、煮饭、劈柴,陪他们玩耍,才能稍稍减轻心中的罪恶感。我也经常在义学碰到三公子,他每逢双日便来给孩子们上课,讲解论语,同时教孩子们作画。他的画极精妙,让我也自愧不如。我与他,各去各的,但总是在夕阳中结伴回城。我是要赶在晚饭前回到乘风阁帮厨,他也总是在那个时辰才上完课,总是在我迈出义学大门时,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从义学回容州城,一路上要经过田野、竹林、沟渠。乡间夏日的黄昏,我与他静静地并肩而行。到道路狭窄处,他总是侧身一让,微笑看着我,让我先行。而到沟渠处,他却总是先跃过沟坎,然后伸出手来,将我轻拉过去。这样的男子,君子诚方,品淡如菊,如清风,如静水。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我渐渐读懂。但我,曾经有过‘玉清娘’这个名字的我,曾经沧海磨难、命运多舛的我,又怎配得起这纤尘不染、温润如玉的君子呢?我不再在下午去义学,而是改在黎明时分去,再顶着毒辣的日头在中饭之前赶回城。我知道,他的课都在下午,也许,过上一段时间,他,就会把我给忘了吧。这一日,我的身子有些不舒服,武功被废、经脉被截的后患逐日加重。这种身体上的痛楚,时时提醒着我,逼我想起发誓要忘却的人,要忘却的事。这种纠缠着的挣扎与痛苦,何时才能真正忘却呢?我勉力支撑着从义学出来,盛夏的日头极浓烈,金黄的稻田热浪翻滚。前方的竹林象是越来越远,我大汗淋漓,终眼前一黑,人事不知。孩子们叽喳的声音将我惊醒,我睁开双眼,孩子们‘呼’地一声围在床边。小麻雀般的声音吵得我有些头疼。“莫姑姑,你可醒了,先生可急坏了!”“莫姑姑,你再不醒,先生也要晕过去的!”他端着药碗进来,眼睛一瞪,孩子们嬉笑着跑了出去,又都在门外探头探脑。他放下药碗,走过去将门关上,转过身来,眼中尽是关切之意。孩子们的笑声渐渐淡去,窗外浓烈的阳光烤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他微笑着走近,将我扶起,我顺从地喝完他手中的药。正待躺下,他却不放手,将我搂于他的胸前。我欲挣开,他在我耳边轻声道:“别动!一下就好了!”我一愣间,他已在我脖中挂上了一样东西,我垂头望去,是一只玉蝉。通体透亮,玉质温润,贴在我的肌肤上,冰凉清澈,让我身心为之一静。我欲取下,手被他按住,他修长的手贴在我的手上,刚好将我的手覆住。他的手,在这夏日,仍是那么冰凉,我不由有些嗫嚅:“这玉,太贵重,我―――”他将我放下,转过身去,低声道:“你若执意在这大暑天的中午回城,就戴上这玉蝉,能解几分暑意。要不,你就改在下午来,黄昏时分和我一起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低低地叹了口气,挣扎着坐起来,待感觉好一些,轻轻解下脖中玉蝉,轻轻地放在了枕上。我仍是每日上午去义学,也仍是每日正午回城。过得两日,他也改成每日上午来给孩子们上课,然后再在烈日下陪着我回城。眼见他原本白晳的面容在烈日的炙烤下变得有些黝黑,他原来清凉无汗的额头也大汗淋漓,我又好笑又无奈。终有一日,他在我身后默默跟着,我猛然回过身:“三公子,你就只会这一招吗?”他但笑不语。我有些气恼:“我喝酒,你也喝,我淋雨,你也淋,我在烈日底下走,你也不甘落后。你还真以为你是我什么人,我会心疼于你?!”他仍笑不语。我拿他没辙,气恼下猛然转身,大步向前走去。不料前方有一小土沟,右脚踏空,眼见就要跌倒,他扑了过来,我正好倒在他的身上。听到他压抑着的呻吟声,我忙爬了起来,见他抱着右脚,满面痛苦之色。我心头火起,怒道:“你当你是武林高手啊,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还想着要来救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你一个文弱书生,逞什么强!我跌倒是我的事,从今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他挣扎着站起来,不知是疼痛还是被我骂,面容略有些苍白。他一瘸一拐向前走去,走得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慌难受,恨不得即刻将这人赶回蓝府,眼不见心不烦才好。烈日下,我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谁也不曾说话。他没有甩开我的手,我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也终没有再责怪于他。我将他扶回蓝府小院,将他扶至房中坐下,向他行了一礼,轻声道:“三公子,您的一番心意,莫清心领了。但莫清乃漂零之身,孤苦之命,不敢当公子厚爱。公子人品高洁,身世清白,当另寻良配。从今日起,莫清不会再去义学,也不会再出现在公子面前,请公子善自珍重!”我不再看他,向屋外走去。身后却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我转过身,他和着椅子跌倒于地,似是晕了过去。我一慌神,扑了过去,奋力将他扶起。他的身子很轻,轻得不象一个男人的重量,我心尖莫名的一疼,手却突然被他紧紧攥住。“公子请放手。”“不放。”“公子,莫清并非姑娘,是守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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