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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娅号就停泊在不远处。像是察觉到了我们的靠近,曾经使用过的长方形网筐从甲板上慢慢地放了下来。当我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皮革上,疲倦地闭上眼睛时,米娅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说:“谢谢你,茉茉。”我闭着眼摇了摇头。心里暗想:她是谢我让她知道了严德当年所受过的苦?还是谢我没有豁出自己的小命跳出去搅乱人家的婚礼?网筐离开水面的瞬间,一滴冰凉的水滴重重砸在我的脸颊上。轻微的刺痛之后,顺着面颊缓缓滑落,蜿蜒的水渍让我有种正在流泪的错觉。有点冷。身体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游了那么久,我的力气已经耗尽了。现在的我,连指尖都是酸痛的,像有山压在我身上一样。即使沉睡也无法缓解这种深入到骨髓里去的疲倦。就好像这具非人类的躯体已经开始从内部衰竭,连心脏都要疲惫到无法继续跳动了。我感觉到眼皮被扒开,针尖般的光线刺激着我的视网膜。我听见身边有电子仪器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有人来回走动,低低地交换着我听不清楚的对话。再远处是越来越狂暴的浪潮的呼啸。在这一切的噪声之上,是严德焦虑的喊叫声:“茉茉,茉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听见的话,你眨眨眼。”我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无法用眨眼的动作来回应他。灵魂像是已经脱离了这具破烂不堪的躯体,独自躲进了黑暗中的某个角落。也许是想躲避来自躯体的那种骨肉剥离般的疼痛,也许……只是想躲开来自更深处的,宛如心脏被剜空似的空茫。我不知道这两种感觉到底哪一种更加难捱。我只是像个怕疼的孩子一样,本能地朝着远离疼痛的方向前进,顾不上理会这个方向是不是越走越黑。我听见严德的声音像把刀似的破开了周围越来越模糊的嘈杂,“准备电击!”我迟钝的大脑还在琢磨电击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有一把大锤轰的一声砸了过来,将我的藏身之处砸了个粉碎。我想要躲避的光线、声音、图像以及……疼痛,一瞬间铺天盖地地兜头罩了过来。我疲惫地眨着眼睛,看着出现在我上方严德的那张憔悴焦虑的脸,忽然间觉得他一定知道我刚才躲在哪里。而这样不顾一切地把我揪出来,不过是想要告诉我:躲起来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办法。“谢谢,”我想冲他笑一笑,可惜没能成功。但这一句声气微弱的道谢他显然是听到了。严德揉了揉我的头发,眼中还残留着一丝焦虑,“茉茉,既然已经选择了要勇敢,那就……再勇敢一点。”我点点头。严德笑了,眼角的皱纹衬着一头灰白的头发,慈祥得像一个真正的长辈,“茉茉,你很好。真的很好。我刚才还在想,要是我有个女儿的话,说不定就是你这个样子。”这算夸奖吗?“我要回家,”我眨了眨眼,转过头避开了光源的方向。身体上传来的疼痛并不如我预料的那么难以忍耐,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痹般的无力。严德点了点头,“等你的腿有力气踩刹车了,你就可以走。我不会阻拦你。”我尝试着转转脖子,“米娅呢?”“她回去了,”严德笑得有点勉强,“她是月族的长老,有些事,她必须要参加的。”我没有出声,再一次转开了视线。盖在薄被下面的身体沉得像石头,但我能感觉到曾经连在一起的下半身已经分开了,重新变成了两条腿。这个认知让我的鼻子微微有些发酸。梦一般的奇幻之旅终究还是结束了。“我要回家。”我喃喃地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话。“好,”严德温柔地应我,“你的腿骨恢复得很好。只要你能站起来,我就可以放你走。”离开丁香公寓的时候,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已经整整持续了四天。在我看过的故事里,住在大海里的人们拥有着操控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当他们心情不爽,大发脾气的时候海面上就会掀起风暴。我想这应该是某个好幻想的人类编出来的故事吧。因为事实是,现在的海族人正忙着庆祝那一场意义非凡的婚礼,谁有那个闲心来闹脾气呢?我把车停在小镇的街口静静地等待着街灯由红转绿。暴雨如注,噼里啪啦地砸在前窗上,白茫茫的一片。好像车外罩着一层厚重的幕布,澎湃的水声隔绝了整个世界。身后传来汽车喇叭不耐烦的催促。我机械地转动方向盘,把车子拐上前往高速的岔道。我想我的的确确需要忘掉一些事。人们都说忘掉一段情就好像戒烟,只要想戒,总可以戒得掉。我没有过戒烟的体会,但是我想,我首先要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比如说我回家之后还得陪着林露露去订礼服;再比如我现在正在路上,我选了一条偏僻的近道,不但路面湿滑还行驶着许多大型货运车,我必须要集中注意力,不能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一辆小型货运车呼啸着从我的旁边超了过去。雨声屏蔽了一部分声音,同时却又放大了一部分噪音。耳边除了汽车的呼啸就只有风雨交加的轰响。如此单调。我想快点到家。可是想到家的同时我又很自然地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我老妈参加完了殷皓和林露露的订婚宴就回上海了。现在的家里又只剩了我一个人。无论哪一个房间都静悄悄的。即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依然满室寂寞。过去的一年半虽然我也是一个人,但是每一天都可以怀着雀跃的心情去期待,期待着梦想中的场景会在下一秒钟隆重上演。虽然偶尔会失望,可失望过后还是满满的希望。现在,就连着仅有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车窗外,水流顺着雨刷的摆动蜿蜒流下,像流过我脸颊的液体一样,冰冷没有温度。我忽然觉得恐慌。我不知道我今后的每一天是不是都会这样,即使什么都不想胸口依然压满了疼痛的感觉,就连我所呼吸的空气都仿佛含着粗糙的沙砾,气流所过之处,火烧般的疼。我知道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再也追不回来。可是它们走远了,疼痛的感觉却固执地留了下来,凝在我的心口,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的难以忍耐。就仿佛它们是按着时间的脚步诡异地叠加着。我生命中的下一分钟永远比此刻更加疼痛。我的明天比今天更加疼痛。而这种疼痛甚至没有期限。这样的日子,让我怎么捱?在看不见米娅和严德的地方,我苦心堆砌的平静彻底坍塌。我被压在这一对废墟里无力挣扎,亦无心挣扎。我的世界再一次缩小到了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程度,可是就连这么小的世界,我依然无法顺畅地呼吸。我的世界那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男人。可是终我一生,视野之内都不会再出现他的身影。我身边会出现很多人,走在大街上,我会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然而……每一个都不会是他。那样漫长而空旷的岁月,漫长到……我看不到尽头,又该怎么捱?发自内心的恐惧让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对一个人来说,最可怕的永远都不是死亡,而是……希望消失,信念破碎,是漫长的时光中不再有渴望的事。是生无可恋。于是,当那辆货车在拐弯处打着滑,冲开护栏一路朝我撞过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海里瞬间成型,快得让我来不及去思考。仿佛大脑做出的决定跳过了我的意识,顺着神经直接传达给了我的一双手。仿佛灵魂再一次与躯体剥离,带着不知是恐惧还是期待的战栗眼睁睁地看着方向盘逆时针一转,笔直地迎了上去。车窗外的庞然大物呼啸而来,我心中却蓦然间升起一种彻底解脱之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轻松。撞击的刹那,脑海中传来一声惊叫:“茉茉?!”微颤的声音,仿佛惊恐到了难以置信。可惜的是,我已经无法去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了。黑暗中,有水滴自极近的地方落下,水声清亮。余音尚未散开,又有一滴滴落下来,溅起的层层回音微妙地叠加在一起,仿佛我正身处空旷的溶洞之中,除了水声之外,四周一片寂静。我想我是在做梦吧。因为我所能感知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诡异。我感觉到自己的听觉像只刚刚苏醒的小兽,正舒展着四肢,试探性地朝着更远一些的地方迈出脚爪。绕过耳畔滴答作响的水声,我听见走廊里有人推着小车慢慢走过,软底布鞋摩擦着光滑的地面。小推车的胶皮轮子滚过地面发出骨碌碌的声音,推车上的瓶瓶罐罐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脆响。远处有人打着呼噜,哦,应该是很多人在酣睡之中发出或轻或重的喘息,一片安详。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正往杯子里倒开水,然后我听到了两个人模糊的对话。“能不能再给开一支杜冷丁啊,大夫,他疼得睡不着……”“不行啊,你要知道这个镇定剂打多了副作用是很可怕的……”似乎是患者家属和值班大夫。听觉的小兽不感兴趣地绕开他们,继续向前试探。寂静中,有人忍痛呻吟,有人低声安慰,絮絮叨叨的,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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